胡弩镇,位于于阗国都以南六百里,昆仑山北麓,扼守着山口要道,历来都是两国防御和争夺的要点。
唐时的镇,用的是它的表面意思,镇守、镇压之意,大致在城之下,戍之上,它并不是一座孤城,而是由一系列的关隘、军堡、铺戍组成,要说严密也算得严密了,可每一次面临吐蕃人的入侵,从来没有守住过。
原因很简单,这一带位于塔里木盆地的边缘,地形较低,吐蕃人则是从青羌高原上下来,地利在彼而不在已,驻军也是打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主意,最关键的一点,是预警,点燃烽火,让安西各镇知道,敌人来了。
不过,天宝十一载的五月,这种局面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位于于阗最南端的这个军镇,被突然涌入的兵马挤得满满当当,不大的城中自然是驻不下了,就连周边的空地,都被尽数征用,可后头却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在开过来。
镇将王滔不过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看着却像是个四、五十岁的年暮之辈,他是前前任大都护夫蒙灵察的牙兵出身,后升上了行官,高仙芝时代,被打发出来从戍主好不容易升上了镇将,没想到却成了这胡弩镇的主官。
出头什么的是没有希望了,他不过等着哪一天,吐蕃人打过来,或死或逃,如果能多守上一天,也算是赚了,谁知道,几年的功夫,吐蕃人纵然偶尔出现,也不过是小股兵马,连城都没挨得上,显然只是打探军情而已。
形势倒底还是变了,这一点,他们这些顶在最前沿的戍兵感触最深,大唐由守转攻,由攻变为压倒之势,什么时候想打,打多大,都由边将一言决之,成功了固然可喜,失败了也无所谓,左右还能用钱赎罪,只要不死,总有一天会被重新启用,到时候再打回来便是。
在这种风气下,边境上人人争先,大部分时候,变成了唐人主动出击,不断地压缩着吐蕃人的活动空间,当然,河陇那种地方才是主战场,他们这些边边角角的,总是有劲也使不上,只能干看着,毕竟,一座昆仑山,如同天堑横在眼前,谁知道那后头,等待着的是什么?
王滔并不气馁,这年头,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他这种靠边站,又没了依存的人,就算真立下什么功劳,保不齐就便宜了别人,怀着无过便是有功的心思,这日子也能过得,那还争个什么劲?
谁知道呢,这种偏到没边的地界,有一天居然会这么热闹!
过来的兵马并不算出奇,最先到达的,全都是于阗人,步骑皆有,粗粗一数,竟然有四、五千人,而领军之人更是不得了,王滔看到那面绣着金色莲花的王旗,差点没从城头栽下来。
于阗国王、都督尉迟胜竟然亲至!
“大王!”
王滔心里震惊无比,小国无故出兵,形同谋反,他们来到自己这个小小的军镇,是打算要同吐蕃人联成一线了么?他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听之任之,出城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扇并不高大的城门,在他身后关闭了,也断绝了最后的生机。
若真是猜想的那样,自己除了以身许国,没有别的路可走,迎着对方的马头,他远远地站定,抱拳行礼,做得一丝不苟。
“本王认得你,咱们在龟兹见过面。”
“是,大王好记性,六年前,夫蒙中丞调各国兵马,共击贺鲁余部,大王的行辕就是在下负责,只是说过几句话,没想到还能记起。”
“不只,你到于阗,在镇守使司入职时,杨使君点了你的镇将,本王看到过你的名字。”
尉迟胜和他的年纪相仿,不过显得要年轻许多,唇上一撇精致的曲胡,正是西域人最通常的装扮,他从一匹神骏的突厥马上跳下来,一把摘下铁盔,交与随从,提着马鞭,走过来。
王滔知道他说的事,自己升上镇将时,曾去过于阗镇,那也有三年了,这位大王的记性还真不是一般地好,他相信,以自己一个小小的行官,又没什么靠山,不会让人专门惦记。
“你这如临大敌的,是以为本王要谋反?”尉迟胜抬头看了一眼城头,那上面的守军显然得到了军令,一个个把自己缩在垛堞后头,只怕手里已经拿上了弓弩。
“没有行文,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还请大王见谅。”王滔坦然承认,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结果,没必要多兜圈子。
“怪你什么?有如此尽责的人守着边境,本王在城中才能安枕。”他先是赞叹了一句,紧接着奇怪地问道:“莫非你没有接到制令?”
王滔讪笑着答道:“下官这种地界,哪会有人送来制令,出什么事了么?”
尉迟胜看着他不像是撒谎,摇摇头:“那就难怪了,可制书也不在本王身上啊。”
眼见口说无凭,对方又是一付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毫无风度地挠挠头,一脸的为难:“他们此番怕是撑不得几日了,这个时候去投吐蕃人,除非昏了头,本王看着像是那等蠢人么。”
正没主意间,突然后头又到了不少兵马,一看打头的旗帜,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白老七好快的脚程,竟然不比本王晚上一时半刻,他都到了,正主儿也该出现了,罢罢,今日不进城了,先去接人吧。”
其实,在看到龟兹兵马时,王滔就已经相信了对方,于阗也许真与吐蕃人有什么勾搭,毕竟他们相隔就这么点距离,可要说龟兹也叛了,那等于整个安西镇全都沦陷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身为镇将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王滔如何肯信。
既然不是,那就意味着,朝廷有了大动作,兵马集结在自己这块小小的地盘,不用说,针对的肯定是山后边的吐蕃人。
心里有了底,王滔的脚步都快了许多,等到接下龟兹兵马,他这才发现,新到来的还不只这一支。
红缨如血、红旗似火,那些两人一列,迈着整齐步子行进的兵马,一看就是大唐边军,面上的那种战意,还有骄傲,是装不出来的,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所有人都在衣甲外头,罩上了一件白布衫,旗帜上也挂着白幡。
竟然是一支哀兵!
等到中军的大旗渐近,王滔看着上面的旗号,一下子呆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动作。
北庭大都护、摄御史中丞、伊西北庭节度使......程。
大旗之下,被一众牙兵簇拥着的,不就是原来的安西副都护,有着“疯子”之誉的程千里么?
北庭兵马、两国本军,一个领头的疯子,王滔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朝廷这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