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取得了成功。
但稍稍有那么一点瑕疵。
伊格纳缇熄灭了脚下看上去纷繁复杂的炼金矩阵,面无表情的在一群灰袍人的簇拥下走向三层洋楼靠近窗户的位置,望向下方那不断蔓延的无名者之雾,以及如同灾难降临前四处乱窜蚂蚁一般的民众。
理所当然的,脸上没有笑意。
他在看着,强迫自己看着,看着他所犯下的罪孽。
会死很多人。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结果。
然而不这么做的话,未来还会死去更多的人,甚至连整个人类文明乃至人类存在本身都可能会在那并不久远的未来消亡。
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预言这般写到,然而离黑暗浪潮吞没永夜长城,希望与光明彻底消失在混沌深处——已经过去了九百余年,预言中所记载的第三个千年即将走向尽头,人类即将迎来那不可知的,但注定充斥着灰暗与绝望的……第四个千年。
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然不多,必须尽快的适应这个残酷的世界。
为此,哪怕舍弃自身的荣光,背负数以千百计无辜者的性命,谋求一条与妖魔共存之路,也在所不惜。
年迈的荣光者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强迫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先民之血与妖魔脉轮所共同赋予他的超凡视力甚至能让他看清尚不浓郁的无名之雾中所发生的一切——在视线被遮蔽的迷雾之中,有食人的妖魔在狩猎,鲜血染红了青金石铺就的大地,凄厉的哀嚎声在雾中时起彼伏——但更多的,还是抛弃了伦理道德的人类,撕掉最后一点遮羞布的他们,假借黑暗之名行苟且之事,杀人、劫掠、施虐、强抱……种种恶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进行。
而老人那双因衰老而浑浊的眸子中,没有愤怒,没有指摘,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怆,以及自责。
他……是一切的自愧祸首。
眼前的一切灾厄,困苦皆因他而起。
他无法不悲怆,无法不自责,所能寄希望的只是,当他的魂灵坠入那并不存在的九重地狱之际,能告诉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们: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仅此而已。
他唯愿能够行驰在正确的道上。
迷途者之家——这个在至深之夜深处立足的组织,顾名思义,是一群迷失道路之人抱团取暖的场所,所有从黑区侥幸归来,窥见了世界真实一角且还未疯狂的旅者们,几乎都会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里,加入这里,共同探求人类的未来。
我们……将要前往何方?
不知道。
所有的人都是探索者,都是探求者,都在寻找秩序与文明未来的出路。但所有人都没有答案,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
所以,才要实验,以数以千百计的人类,以及相关的社会关系、社会组织作实验对象——在人类所剩不多的城市之中犯下了累累血案。
或许,这么做本身就是错误。
每一位旅者都有这样的认知,但与这种模糊且暧昧的可能性相比,让他们屈从注将到来的毁灭,更加不可能。
即便这是先民拟定的命运,即便我们只是一群一无所有的凡人——
哪怕需要背弃曾经肩负的荣光,哪怕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也在所不惜!
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途,人类的命运必须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上!
这样的信念,根植在所有人的心中。
与先民共同立约的是怎样的存在?先民到底为第四个千年许下了怎样的命运?预言中所隐隐提及的大灾难与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统统不知道,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对这个灾难深重世界的爱……才是最初的出发点。
不想她死去,不想她消亡,如同舔犊的幼崽不能的不希望母亲的消亡,所有的人都固执的想要从死神的阴影之下将她拯救。
他们都疯了……或许吧。
当从至深之夜的黑区走出后,每一位旅者都不会否认这种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魔鬼的呢喃,还是先民遗留给他们后裔最后的祝福或是诅咒。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们被迷惑后的一场幻梦,也希望他们只是在至深之夜中发了疯,只是被那歇斯底里的疯狂所击败,成为了它的一份子。
但所有人,理所当然的包括他,都不敢去赌。
拿整个人类的命运,拿整个世界的命运,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他们——不,是没有人输得起。
所以吧,行动吧,或许一切只是盲目痴愚的混沌的梦呓,但这样反倒更好不是?那个预言中绝望而悲惨的未来不会到来,普罗米修斯的秩序火焰终将重新燃起,统御全人类的不老不死之王也会在传火者之仪中诞生,守夜人军团将会收复长夜,永夜长城的灯塔将会再次被点亮,世界重归平静,所有人安居乐业的幸福未来将会在并不那么久远的将来成为现实。
而他们,作为一群疯嚣之徒,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的。
但那又如何?
人类终究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
只要如此,就算因此而坠入九层地狱,那又如何?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啦。
老人的思绪渐渐浑浊,他低头看向自己淡蓝色,开始透明的身体,嘴角咧出一个稍显骇人的纯净笑容:
看来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艾米·尤利塞斯。
——他快要消失了。
事实上,他早该死去,死在奥巴代亚的体内。
但他所准备的后手,他的能力将他必死的生命再一次的延长了。
——双生暗影。
很少有人知道,在妖魔化之后荣光者其实可以拥有复数的能力,一边是伴随象征秩序的先民之血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另一边则是妖魔化后,体内的脉轮所赋予的第二项能力,而伊格纳缇所拥有的,是一项非常诡异的能力。
他的影子,能够如他一般实体化,在相应的时限到来前,自由的活动。
所以,他拥有了两条性命,并且其中一条可以无限重生。
只是这次……非常不凑巧的,他被杀死的是坐镇奥巴代亚的本体——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至少成为年轻荣光者登临更高阶梯的踏脚石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恰恰相反,年轻人的优秀反倒只会让他感到高兴,因为对于失去光明与希望的他们来说,这些朝气蓬勃甚至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正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像这样战死于荣耀的决斗中,成为后辈成长的养料,或许对他们这类身心尽皆坠入黑暗之中的不赦之人,是最好也是最让人感到慰藉的死法之一。
可惜……无法见证你的成长了。
艾米·尤利塞斯。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淡蓝色的光粒从身体的各处支离,然后如同萤火虫一般飘荡在空中,远远的看上去煞是美丽。
生命之火早已熄灭的老人伸出手,含笑着看着手上那晶莹剔透却不受力的光粒,抽离肉体,以单纯意识进行的濒死体验让他能够以一种更高层级的视角看待眼前的世界,看见由命运石板延伸而来,遍布整个虚空的命运锁链,甚至伴随死亡的进一步紧逼,他的意识还得以更进一步的拔高,以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整片被黑暗所覆盖的秩序疆域,看到了位于神圣之城汉莫拉比之上,仅存在于概念之中的秩序原典,以及其上所写下的人类命运。
“原来——”话音才刚刚出口,他便听到了声音。
自他的更上方,整个世界的最顶端传来的声音。
“又一个升格者。”
如雷霆一般,浩大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然而诡异的是,物质世界那尚未完全消亡的肉体,却没有听到有任何声音传来。
“算起来……是第二个吧。”第二个声音插入话题,“说起来,是嘉苏所在的地方——该不会是她插手了吧?”
“不会是嘉苏的手笔,”第三个声音说道,与前两个声音不同,这是一个成熟温柔的女性声音,“没有‘火’的他,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
“命运?我讨厌这个词。”最初的那个声音说道,忽然惊疑不定,甚至仓皇失措起来,“等等,他不是在升格——而是在燃烧——促使他登临这个层面的,不是其它,而是他的灵魂!”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间,但却像永远一样。
“我们救不了他的,你知道的,我们救不了他的。”成熟女性的声音说道,声音中隐含悲悯,“我们不是神,从来不是,只是面对命运渺小无力的人类,所唯一能值得称道的,大概也只有那份追逐自由的意志了——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从最初,到现在。”
然后,沉默。
更高的高处,再也没有声音响起。
那是先民?
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伊格纳缇并不能确定,现在也没有这个精神去确定。
因为——
伴随着死神脚步的逼近,他的意识终于攀升到了他所能攀升的最高,看到了被先民所隐藏起来的,世界的真相,残酷的真相。
“这……不可能!”
他的瞳仁猛地睁到了最大,惊骇与绝望乃至疯狂同时浮现在脸上。
“我们……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是……”
然后戛然而止。
组成伊格纳缇这个存在的淡蓝色光粒,彻底消散在了空中,随着略显喧嚣的风声向远处飘荡。
而在另一边,骰子屋的总部。
自囚于水晶棺中的小小女孩突兀的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水晶棺之上,恰好有一片淡蓝的光粒飘落。
而后渐渐黯淡。
最终归于虚无。
再见,伊格纳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