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维雷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他身披法袍,头戴一顶代表枢机主教权威的圣洁冠,绣着金丝十字的褡巾垂在肩膀上,手里的十字架杖微微有些沉重,不过这让他的脚步看起来更加稳健有力。
从14岁跟随着叔叔来到罗马,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就被这座城市迷住了。
那时候他整日整夜的流连于罗马城的大街小巷,醉心与七丘的美丽风光,同时也被罗马城里发生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所吸引。
在这里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情妇,那年他15岁,而那女人是个将近30岁的妓女。
然后她就和所有来到罗马追求醉生梦死的贵族们一样,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穷奢极欲的享受之中。
直到对这一切彻底厌倦,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叔叔为他安排的将来。
他成为了个年轻的主教,而后很快成为了大主教,尝试到了权力滋味的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开始唾弃过去那些堕落的生活,他有了新的目标。
他想有朝一日继承他叔叔的意愿,成为梵蒂冈的领袖,而为了这个理想他奋斗了将近40年。
在这40年当中,他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甜,也尝试了失败的苦果。
曾经一度他在叔叔的余荫下成为了梵蒂冈的风云人物,但是权力角逐的失败让他不得不逃亡法国,那时候他曾经险些失去信心,以为自己要一生流亡异国。
然后他抓住机会重新回到了罗马,再次踏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台阶的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成为教皇!
现在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虽然这其中多少与他当初想象的有些出入,但是这关键的一步已经迈了出去。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
当马希莫找到他向他提出保留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称号的要求时,老罗维雷觉得那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他不又想起了当初三教皇并存的荒唐时代,而那时与现在又是截然不同。
所以他立刻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荒谬的提议,更警告马希莫不要把这个可能会引来争议的胡思乱想随便向外透露。
同时他暗示马希莫,把他这种严厉拒绝的态度转告亚历山大,并且提醒他虽然自己很在乎儿女们的前途,但这并不是他提出荒谬条件的保证。
当时的马希莫倒是很有礼貌的听着他的训斥,直到他说完,才很恭敬的说了一句话。
正是这句话,让老罗维雷先是陷入震惊,怀疑和后来长长的茫然,接着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权量之后,彻底改变了之前的态度。
现在他就要把这个决定向整个枢机团说明,他也知道这势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无论是教皇宝座的诱惑,还是马希莫向他透露的那个惊人的消息,都让老罗维雷既怦然心动又满是期盼。
看到不远处正在路边等着自己经过,然后点头致意的马希莫,老罗维雷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些与他熟识的枢机主教们。
那些人全都看上去神色平静,不过那稍显微妙的气氛依旧似乎在说明今天的枢机会议上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
老罗维雷和那些向他问候的枢机们低声寒暄着,他们只是随口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过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围拢在老罗维雷的身边。
这让其他那些枢机主教意识到今天的会议可能并不简单,也许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而马希莫与朱里奥·德·美蒂奇的加入,让那些枢机们真正震惊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几乎是所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枢机们共同的疑问,也有人隐约猜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却又觉得有些实在出人意料。
巨大的拱形穹顶之下,枢机主教们围坐在椭圆形的座坛周围,自从亚历山大六世被流放之后,梵蒂冈就恢复了这种过去古罗马时代的议事方式。
只是争吵依旧,阴谋不断,只是在这段时间里梵蒂冈也的确感到了了疲惫与厌倦。
或许该是彻底结束这种状况的时候了,很多人心里早已经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亚历山大六世就如同一块横在眼前的绊脚石,想要搬开他却又毫无办法。
老罗维雷走进议事厅的时候,很多人纷纷站起向他致意,这个时候人们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他逐渐强大的权威和影响。
只是只要亚历山大六世活着一天,他就别想名正言顺的成为教皇。
所以人们相信,这应该是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如今最大的烦恼了。
老罗维雷今天神色不错,一向不苟言笑的他难得的露出微笑与人交谈,然后他走到自己习惯坐的位置上。
当他坐下来时,人们注意到他向两个人微微点头致意。
那是刚刚与他一起先后进来的马希莫和朱里奥·德·美蒂奇。
美蒂奇家族并没有因为他们被赶出佛罗伦萨彻底失势,朱里奥和他的哥哥乔瓦尼·德·美蒂奇如今依旧是梵蒂冈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他的哥哥如今正在法国,所以朱里奥就成了美蒂奇家在梵蒂冈的代表。
老罗维雷的动作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很多人看在眼里不住揣测,他们暗暗相互询问却又不得要领,只是看着老罗维雷和他的那些人的言行举动,枢机们不由暗暗小心起来。
一项项的议题由来自各地的报告提出,不过这时候枢机们早已没有心情像以往那样争吵不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罗维雷那些人身上。
终于,他们看到有个枢机从老罗维雷身边站起来,瞬间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在他的身上。
“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位枢机一开口就以种深恶痛绝的语气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教皇已经离开梵蒂冈太久了,没有教皇的梵蒂冈就和没有国王的王国一样让人无所适从,现在该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来了!
很多人心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他们知道这个是迟早会来的,只是看着老罗维雷,很多人都在琢磨他与亚历山大六世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俩人是宿敌,对手,可又因为某一个很特别的人,成了莫名其妙的亲戚,他们的女儿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和情人,将来他们的外孙既是同父兄弟,也可能是生死仇敌。
只是这样一种关系已经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变得无比复杂,何况这其中更牵扯到了那个亚历山大。
“尊敬的主教,请允许我提醒您,重选教皇需要有一个条件,”一个枢机站了起来,那人虽然是对之前开口的主教说话,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老罗维雷的身上“我们必须首先要解决如今教皇依旧在世这个麻烦,您认为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我们不能迫使教皇退位,虽然教廷历史上的确有过诸如本笃九世这种先例,但是如今的教皇并不是本笃九世,所以也不应该遭受那样的不公待遇。”
这样的回答让提出质疑的那位主教和其他人都大感诧异,他们低声议论满心疑惑,不知道这位首先挑起这个敏感话题的主教为什么如此前后矛盾,自打嘴巴。
不能赶走前任,那后来者怎么上位,难道……
正在议论的人当中有人发出轻轻低呼,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提出这个建议者可能的真正想法。
不能罢黜旧教皇,但并不意味着不能上来位新教皇,历史上教廷曾经不止一次的出现两位甚至三位教皇并立的奇观,不过这也是基督世界的耻辱。
难道老罗维雷为了当教皇,已经如此丧心病狂?
很多人诧异的望向老罗维雷。
他们倒是也能理解他如此心急的原因,据说如今正在伊比利亚的亚历山大六世身强体健,甚至一扫之前看上去已经明显衰老的样子,如果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活多久。
另外关于不久前教皇曾经险些遇刺的预测的传言也让梵蒂冈一度陷入纠纷之中,很多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想要亚历山大六世的老命,不过想来这次行刺的失败会让那个亚历山大警惕许多,那么想要让教皇突然死亡就难多了。
所以老罗维雷在这个时候显得焦急起来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如今这年头谁又能知道自己是否活得过别人?
只是要出现两个教皇,这即便是想一想也让枢机们难以接受。
而接下来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那位显然就是被老罗维雷安排冲在最前面的枢机提出了这个惊人的建议:“保留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称号并给予他应有尊重,但是要他许诺永远不返回梵蒂冈,而且这一称号自他而始而终,然后我们选举一位真正的教皇继续领导整个基督世界。”
虽然已经想到了会是这样,但还是在听到这一建议之后议事厅里响起一片哗然。
很多人纷纷站起来表示强烈的反对,他们首先声明,自己并不反对老罗维雷称为教皇而且十分期盼这个结果,但是如果老罗维雷一定要尽快成为教皇,那么他们宁可讨论罢黜亚历山大六世这个注定不会通过的方法。
只是那样一来事情又会变成一场无休止的争论,所以现在看来似乎等待依旧是唯一的办法。
不停的施加压力,以迫使亚历山大六世自己宣布退位,或是干脆等他死了之后再说。
至于保留教皇称号的提议,那些人表示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在不停争吵的时候,有些人也在暗暗琢磨老罗维雷怎么会提出这个显然不会成功的建议,或者说这其中是否有另一个亚历山大在影响着什么。
人们注意到马希莫和朱里奥·德·美蒂奇以及他们的那些人只是冷眼旁观却并没有加入这场争论。
这显然有些不正常,而且渐渐的他们发现老罗维雷似乎也对这强烈的反对不以为然。
难道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手段吗?人们不禁这样猜测。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直沉默的老罗维雷慢慢站了起来。
议事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梵蒂冈如今最有权势的枢机身上。
老罗维雷稍稍打量了一下那些正等着他开口的主教们,然后才用并不响亮的声调缓缓的说:“我知道各位当中很多人对这个提议感到不解,甚至觉得十分荒谬,而且我也承认这听上去也的确荒谬,但是我要告诉各位的是这个提议可能关系到梵蒂冈的未来。”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等待着老罗维雷的解释。
马希莫也看着老罗维雷,不过他的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老罗维雷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马希莫和小美蒂奇。
之前当马希莫透露出那让他难以拒绝的消息时,老罗维雷内心中的震动是难以形容的。
在那时他忽然发现,尽管自己一直觉得已经很重视亚历山大,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发觉之前还是并不了解自己这个女婿。
“如果当初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自己还会选那个亚历山大当巴伦娣的丈夫吗?”
老罗维雷曾经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不过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大概是这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众所周知,自阿维尼翁之后,教会已经再也没有出现过多位教皇并存,”老罗维雷神色平静的说“那也是整个基督世界的耻辱,当时的教廷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蔑视。”
老罗维雷的话引来了一阵赞同,当初法国人在阿维尼翁擅立教皇,导致三教皇并存的耻辱,即便是已经过了数个世纪,可依旧是罗马教廷历史上最大耻辱之一。
不过老罗维雷这个时候提到这个,难道不显得不合时宜?
人们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老罗维雷忽然用有力的声调重重的说“如果这样做可以有足够的回报,甚至可以让梵蒂冈重新获得曾经失去的宝贵财富,和让以后的历代罗马主教再次享受无上的荣耀,那么就是值得的。”
人们诧异的看着老罗维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很多人已经隐隐猜到,他会突然改变主意,甚至不惜支持亚历山大六世保留教皇称号,或许是因为亚历山大六世手里掌握了什么足以让他让步的筹码。
“大人,请问是什么让您认为这样做对教廷甚至是后世更有好处,而不是会导致教廷分裂?”
终于有人站出来提出了疑问。
看看那个主教,老罗维雷没有立刻开口,他又望了眼其他人然后才慢吞吞的说:“教皇向我保证,如果确保他的教皇称号,那么他会在蒙召后,让三重冠有望重归梵蒂冈。”
“我的上帝?!”
“我听到了什么!”
“这是真的吗,丢失的三重冠?教皇的冠冕?!”
议事厅里瞬间如被一枚重磅炮弹集中的弹坑瞬间炸裂,枢机们再也顾不上体面和威严,有的人纷纷站起来不住追问,有的则交头接耳,对这突然出现的变化商量对策。
“主教大人,我不得不以枢机团的名义请您再次说明您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在一阵商议之后,一位年龄很大的枢机主教在被推举了出来“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教皇不但知道,而且还可能拥有从克莱芒五世时代被偷窃,就再也没有下落的三重冠?”
老罗维雷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点头,这又霎时引起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再也没有人比这些枢机主教们更清楚三重冠所拥有的巨大意义了。
历史上无数的王国兴亡,无数的君主崛起而后败亡,一顶顶的王冠下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也让那些王冠显得无比的沉重。
但是即便是那些聚集了无数荣誉与野心的尊贵王冠,也无法与罗马主教的三重冠相比。
那是证明耶稣基督于世间行走的代理人至高无上身份的象征,是整个基督世界无数的冠冕中最独特也是最崇高的唯一。
当三重冠丢失的时候,当时的教皇克莱芒五世甚至被认为是因为失德才会遭受到了那样的惩罚。
这也是克莱芒五世不久后就郁郁而终的主要原因,而在那之后,尽管教廷重制了教皇的新冠,而且还特意下谕指其为合法的教皇冠冕,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顶镶满了宝石和黄金的华丽冠冕,是永远无法和三重冠相提并论的。
那是罗马主教地位的象征,是被视为耶稣基督与人间相连的纽带。
在三重冠丢失之后,一个传言就开始在欧洲大陆流传:谁能找回三重冠,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受到了上帝和耶稣基督的认可。
现在,突然听到了三重冠的下落,那些以往老谋深算的主教们,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低低的议论声在议事厅里此起彼伏,很多人在这时都因为这意外的一幕,一时间还没有从震撼中冷静下来。
老枢机主教转身向后抬起手示意安静,之后他扭过头看着老罗维雷:“那么,这件事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有三重冠是否已经被教皇带离了罗马?”
老枢机的话立刻引起了主教们的注意,他们紧盯着老罗维雷,希望他能尽快说出更多的东西。
“我知道的时间并不久,至于三重冠如今的下落,我想除了教皇没有人知道究竟在哪。”说到这老罗维雷顿了下“或许即便是教皇本人也未必知道,我想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为了三重冠会有人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所以我相信教皇应该把它藏在某个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老罗维雷的话让一些已经心头火热的人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们这才想起如果三重冠真在亚历山大六世手中,那么他敢用这个当做筹码公诸于世,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否则绝不敢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说出这个秘密
那么是什么让他有恃无恐?
所有人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这个人无疑就是亚历山大六世敢于利用三重冠要挟梵蒂冈的原因。
他的外孙们足以保证那个卡斯蒂利亚新君会坚定的站在他的一边,而且教皇称号的保留,对那个如今把亚历山大六世安置在马德里的贡布雷同样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不过等一下,那个贡布雷的妻子不正是眼前的老罗维雷的女儿吗,那么老罗维雷呢,在这场已经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戏剧中有扮演什么角色?
这么想着,主教们看向老罗维雷的眼神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是一个阴谋,很多人心头闪过这个念头。
或者干脆说是一场用教皇的宝座和冠冕进行的可耻交易,他们愤愤的想着。
看着那些主教们投过来的目光,老罗维雷不以为意的轻轻咳嗽一声,然后他看向从开始就一直冷眼旁观的一些人。
然后他心中不由暗暗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亚历山大在梵蒂冈已经有了那样的影响。
老罗维雷知道这会是一场漫长的争吵,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马希莫向他透露关于三重冠的消息时,还给他带来了件很是让他意外的礼物。
那是巴伦娣给他写的一封信,随着这封信一起来的,还有一份丰厚得能让任何人流下口水的财物清单。
“用这些钱去封上或是撬开那些主教们的嘴,我相信您对这些手段是不陌生的。”
即便是向父亲提供了一大笔用来贿赂的资金,可巴伦娣的信里还是这种透着冷淡的语气。
这让老罗维雷也终于意识到,想要修复与女儿的关系已经不太可能,他们以后更多会是同盟,合作者,唯一不是父女。
议事厅里从开始的低声议论到大声争辩,所有人都试图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每个人都想要在这件事上发表各自的看法。
“好了,该我们上了。”一直看好戏般的马希莫笑着对旁边的朱里奥·德·美蒂奇说。
“当然,不过主教在这之前我还想提醒一下,请不要忘了关于埃斯特莱丝公爵小姐和我的侄子小卢德维科的婚约……”
“放心主教大人,这事包在我身上。”马希莫应了一声,然后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加入了战团。
这一天,是1502年10月12日。
也是在同一天,在阿拉贡,罗马镇战役打响!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