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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第三百一十二章 将不弃军

    营墙上据守的那些令居县兵眼看着隔壁负伤的袍泽惨遭屠戮,个个在营墙上都是圆睁双眼瞪视着一切当面之敌。望楼与营墙东侧靠着工坊的那一排营墙上,据守的县兵们纷纷引弓向工坊中依稀可见的胡骑射出饱含愤怒的箭矢,刚才犯下血案的胡骑不及稍退,登时便被射倒了一片。

    城中除西门之外,其余三门守将听闻西门陷落的消息,亦是纷纷调兵回援。曹建据守的东城这些日子较少受虏贼围攻,至今倒是属于四门之中建制最为完整,兵力也是最为雄厚的一门。听闻西门失陷,虏贼骑兵已进至城内,曹建也不敢怠慢。登时便派出据守东门的战锋营百人长,带着八十来名铁甲锐卒,连同百余名老营步卒与辅兵结阵前往城中。

    南门之上的程勇,也被裹挟在战锋营锐卒队中,随着他们乱哄哄地奔下城楼旁的阶梯,而后依次在城下列队站好。这些军卒听闻虏贼已攻陷西门,进至城内,心中本都不乏慌乱。然而在各自将佐的指挥与带领之下,虽略显杂乱,却很快便排成整齐队形,往城内行去。

    这支成建制去往西门支援的部队在一路行进过程中,又陆续收容了数支自西门附近被虏骑击溃的部众。队伍渐渐壮大起来。进至距军营只隔了两条街之处时,已聚拢了约莫两三百人。在这支队伍中,仍是身着铁甲的战锋营士卒居前。在一片萧瑟铁甲之中,身着皮甲,手拿长刀的程勇却是分外惹眼。

    程勇身旁,便是连面罩都已戴上,全身铁甲散发着一阵肃杀之气的什长陈山。在这几日守城战中,程勇由先前的畏怯,到昨日据守城头,并斩敌首一级。已使得当初率先欺负他的陈山对他刮目相看起来。程勇克服了心中恐惧,又想起为自己改名的李司马,有心让他看到自己已配得上他为自己取的那一“勇”字,便将斩获的敌首拴在刀柄前端。此时扛着刀行军,那敌首便在长刀护手下一晃一晃,看着分外瘆人。

    转眼间,不远处外虏骑的喊杀声便清晰地传到仍在奋勇前行的支援士卒耳中。陈山侧头,眼睛透过miàn jù上的小孔看了看一脸惶恐的程勇,哂笑一声,话语便透过他的铁miàn jù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小个子,怕了?”

    自昨日程勇在城头砍下了那一级敌首之后,陈山已不再喊他矮子。这也使得程勇有些不适应。军中向来强者为尊,程勇杀敌斩级的举动,在陈山眼中已能够赢得他的正视。只是眼下这个新兵蛋子一脸的惶恐,又使得陈山心中略有些不安起来。

    程勇紧了紧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刀刀杆,侧头看了一眼刀杆上拴着的敌军首级,而后别过脸去,望着陈山始终一个表情的铁miàn jù,颇有几分倔强道:“不怕,怕个啥咧。昨天都砍了一个脑袋了,这些虏贼,不过如此……”

    “嘿,小个子,还嘴硬得不行。我告诉你。你砍的那个脑壳,不是虏贼的,是乞活军的……”

    程勇被陈山一阵辩白,登时哑口无言。他抱着刀杆,仔细地看了看上面栓系的那个敌军首级。黄皮黑发,确与一般虏贼不同。登时便有些泄气。便又将刀杆扛到肩上,跟着前队士卒的脚步行军,再不言语。

    陈山看程勇一阵丧气,心中恶趣味也得到满足。此时却有些不忍起来。他用手肘推了推程勇:“咳。想要虏贼脑壳还不简单?听说这回杀进城中的全是虏贼。待会带你砍他两三个不就得了?”

    程勇闻言,双眼登时一亮:“陈什长讲真?”

    陈山肩头抖了几抖,miàn jù后面传来瓮声瓮气的笑:“说带你,就带你,哪还有假?”

    言罢,队伍面对越来越近的虏贼喊杀声,在街道转角摆开阵势,程、陈二人亦是如临大敌,纷纷握刀在手。队伍缓缓转过街角,军营大门便展现在众rén miàn前。虏贼们正纷纷往营墙上架设短梯,冒着营中飞来的矢石攀登营墙。而从他们所处的街口向北方向的街道中,亦是传来一阵阵喊杀声与刀剑相击的铿锵声。

    率领援军前来营外支援的百人长秦大勇手一挥,前排的战锋营便保持着整齐的阵列,平举起手中长刀,向着营外仍在架梯攻营的虏贼大部推进而去。

    杜子明听说西门危急,登时便派出一部骑卒回援西门。他自己则亲率剩余骑卒无一刻停歇地攻打令居县兵营。派人回援守住西门,乃是使其后援不绝。而攻陷兵营,则是想为自己这些突入令居县城的部众们寻得一片防守支点。且从齐虎等人口中也已得知,如今令居县兵粮秣,亦皆囤于营中。

    端了眼前这个军营,撑到后援大队来到,即使猛攻西门的那千把援军也再无作为,则攻陷令居的首功,便非他杜子明莫属!然而杜子明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清秋大梦,便突然见到自街口杀奔而来的这支令居县兵,脸色登时一变!

    经过旬日苦战,即使是攻城的万余赵军都是苦不堪言。南侧城下堆积起来的尸首早已逾两尺高。且昨日赵军精锐骑兵登城的一战,虽仍是遇挫而还,不过杜子明早已从城上守军的疲态,看出这支令居县兵已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自己只要率军攻破眼前这道营墙,占据县兵大营,便大局已定,却哪料到仍是状况频出。

    起先他率军自西门处冲入城内,遭到那些手持长枪的辅兵顽强抵抗之时,杜子明便已在心中暗自吃惊。攻城的己方军队中累计伤亡怕已是不下三四千。本以为强弩之末的敌军早该是待宰的羔羊,孰料入了城,在这些不断出现的顽抗中,杜子明才渐渐明白,这支敌军不是羔羊,而是露出獠牙的狼!

    在这一群群敌军不断的袭扰和抵抗之中,杜子明心中的耐性亦是在渐渐地被消磨殆尽。早先以为夺了西门,杀入城内,便是大局已定。谁料城外竟突然出现了敌方援军。他望着西门附近的火光,凝神细听,仍是杀声不绝。而自己攻个营,却也在不断遭逢敌军的冲击与顽抗。此时令居西侧城中,已是一片乱战。赵军与凉州军两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士卒们皆是凭借服色来区分敌我,杀得天昏地暗。

    在这一片乱象之中,杜子明却是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他知道,以自己当下这局面,唯有速速攻克营墙,方能结束这困局。方才己方一波悍卒登上敌军营墙,眼看敌军已是据守不住。此时街口出现那些全身铁甲的悍勇敌卒,自己除了攻克敌营,就地据守,已是别无选择。

    眼望着又一队麾下骑卒自短梯登上营墙,杜子明心中不由振奋不已。他举刀大吼着,鼓舞着身旁这些士卒,看着他们陆续攀上短梯,他自己亦是不甘人后,顺着梯子和前人的脚步,便爬上眼前这座早已堆满双方士卒尸首的营墙。

    杜子明登上营墙,尚未及喘口气,却忽然看到敌军营中又涌出一股股士卒,往营墙上而来,与己方先头士卒已是战在一处。这些敌军各执长枪利刃,战斗意志无比坚定。双方一时之间,竟谁都不得寸进。

    杜子明嘶吼着,催促着身边士卒奋勇力战,他自己亦是举着刀,顺着人群向前而去。他自己深知,此番一旦被敌军逆袭回去,便是万死之局!他举刀与前排己方士卒一同奋力搏杀着。不断有双方士卒在他周围倒下。然而杜子明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此时披头散发,一手持刀,另一手攥着一根短矛,或劈砍,或刺穿,鲜血溅了满脸,状若疯虎。

    两方士卒接触的区域宛如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不断有周围士卒被卷入其中,经过短暂的拼杀,便倒在地上,再也不复见。而厮杀正酣的杜子明,眼看敌军渐渐不支,正面露喜色,却忽闻对方阵后陆陆续续有敌军士卒吼道:“李司马来了!”

    “李司马来了!”这声音宛如为杜子明鸣响的丧钟。他眼见本来已有所不支的敌军,宛如打了鸡血一般瞬间亢奋起来,又继续提着手中兵器继续奋勇厮杀着,不过半刻钟左右光景,先前的攻守之势竟已然倒转过来。

    令居县兵阵后,李延昭身披铁甲,手执长刀勉力站着。身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使他额头冷汗不断冒着,涓涓而下,逐渐将冰冷的miàn jù都染上了几分温热。他身旁,一名百人将模样将佐正连连拱手:“末将守营不利,请司马降罪……”

    “敌军势大,又是有备而来。怎能怪你?”李延昭右手用力,让刀杆支住自己已有几分不稳的身体:“我身为营中将首,临敌之时,不能与自己麾下将卒站在一处,又怎能怪他们?”

    李延昭顿了顿:“将不弃军,军必不弃将!”

    营墙上,发起逆袭的令居县兵不顾一切地拼杀着,牢牢地将登墙的匈奴骑卒钉在墙上。而营墙之外的街道上,也早已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李延昭抬起头:“即便此波勉力守住,敌军援军倏忽而至,又该当如何?”

    营墙上的杜子明已开始感到一种痛彻骨髓的绝望。西门处的厮杀声仍在继续。而他已身处营墙内外的两股令居县兵包夹之中。那些身着铁甲的可怖敌军已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营墙外那些骑卒,顺着先前搭在营墙上的短梯杀上墙来。身后响起喊杀声以及刀刃入肉的噗呲声,营墙上所剩不多的匈奴骑卒的神经,开始逐渐崩溃……

    陈山登上营墙,一刀劈倒一名挡路的匈奴骑卒,随即便与四周依然负隅顽抗的数名敌军战在一处。程勇紧随他身后跳下营墙,瞅准陈山身侧一名敌军未及反应的当口,手中长刀已如疾电般劈出。登时便劈在那敌军肩头,敌军手中刀当啷一声落地,随即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程勇也没有多做无用工夫。他顺手抽刀,甩手一记横劈,那敌军已是身首分离。脖腔中犹在喷血的尸身缓缓倒下。

    程勇有些不敢置信。他伸出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液。巨大的兴奋瞬间攫住他。他不顾自己仍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弯下腰便要去捡那颗仍在骨碌碌滚动的敌军首级。首级上戴着的皮帽早已不知落在何处,两鬓垂下的两股扎好的辫发昭示着这首级的主人,非匈奴人莫属。

    程勇弯着腰疾奔几步,右手一把拎住那首级左鬓的辫发,便要站起身来。他喜悦的语无伦次的声音早已冲破喉咙而出:“陈什长,你看……”

    他的腰身直起一半,满面喜色还未从脸上褪去,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黑影却映入了他的瞳孔,使得他那满面喜色,霎时便成为惊恐一名狞笑着的敌军将领,一手提刀,一手挥着短矛,正向他杀奔而来。他手中长刀与短矛的锋锐逐渐在程勇眼中放大。而提着首级,直了一半腰的程勇,却愣在当场,甚至忘记了他左手还攥着一柄长刀。

    那狞笑着的匈奴将领手中短矛如电般刺出,直刺向仍呆立当场的程勇。程勇躲闪不及,只能用眼角看着那打磨锋利的矛尖一寸一寸地接近自己胸膛。

    忽然一个黑影从旁而来,一下扑倒直冲而来的那匈奴将领。只听窟嗵一声巨响,两人已是齐齐摔倒在地。呆立当场,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定了的程勇定睛一看,那扑过去的黑影不是陈山,却又是谁?

    两人在地上双方将卒的尸堆之中滚来滚去。陈山身上铁甲的甲叶与营墙墙砖碰撞摩擦着,发出哗哗的声响。陈山手中长刀早已丢在不知何处,那匈奴将领借着自己身体重,一面压着陈山双手,一面腾出右手,一刀斩在陈山肩甲之上。

    陈山痛得闷哼一声,却更加奋力地挣扎着,试图脱开那匈奴将领的压制。那敌将一刀斩在铁甲之上,眼见未伤得陈山分毫,反而令手中刀卷了刃,登时气结不已。右手一挥,已将那长刀丢到一旁,继而抄过左手短矛,对准被压制在地上的陈山胸口,便狠狠刺了下去!

    “啊”陈山惨叫一声,双手却本能地握住敌将攥着短矛的手。那敌将面色狰狞,却也不挣脱,只是将手中短矛一寸一寸继续向着陈山胸膛深深扎进去……

    “不”程勇绝望地嘶吼着,劫后余生的他方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刀。他右手丢了先前那颗首级,两手一同举起长刀,向着那敌将的脖颈狠狠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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