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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第二百九十二章 王诚之忆

    李延炤万没想到,虏骑的先头部队竟会如此迅捷地抵达令居县外围。正是对赵军行迹有一定的了解,他才令主力速速返回县城,而将行进缓慢的辎重抛在后面,令其随后返回。孰料虏贼的先头部队竟然已进至外围,悍然对这些辎重发起突袭。

    他心中预料到的最坏结果是押车辅兵被虏贼从速击溃乃至于全歼,这上百车辎重被敌骑焚毁。从先前那士卒的汇报之中,他大概对这些敌骑的规模有了一个估量。这些应当是虏骑的先头部队,很可能以一队或是百人规模渡过大河,继而对己方展开袭扰。在迟滞己方的同时,尽可能地多行破坏及劫掠之事。

    如此一来,随着这些虏贼骑兵的出现,县境内除却县城,已再无一块安全之地。李延炤料想自己请辛彦转移民户以来,绝对还未及转移那些县城外村落中民众。倘若虏贼对这些地方展开袭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毫无防备的村落遇袭,则村落中的居民势必被虏贼屠戮一空,除此之外,虏贼还可由这些村落之中掳获大量粮食,用以充作主力到来之后可供消耗的军资。

    这种糟糕的情形,自然并非李延炤愿意看到的。在辎重遇袭的那一刻,他心中已在计划着,将要如何调整部署,方才能暂时斩断虏骑的黑手。

    然而当务之急,却是尽快击溃赶跑这群袭击辎重的虏骑。李延炤努力将心神放在右手拔出的刀上。左手尽力牵着马缰,手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在他的视线之中,虏骑与车阵保持着十几步距离,仍然在绕着圈子向车阵之中放箭。而车阵中的辅兵则是缺乏有力的远程投射武器。面对虏骑如此嚣张的挑衅,却是几无还手之力。

    李延炤看到车阵之中的己方辅兵不断地中箭倒下,然而虏骑的弓矢还是不断地向车阵之内投射,心中愈发惶急。虽然马匹已飞奔着距离交战之处越来越近,但他望着辅兵逐渐增加的伤亡,犹嫌马匹太慢。

    陶恒挺着一杆长枪,紧紧随在李延炤右侧。而当他们进至二百余步之外时,虏骑终于意识到了冲来的这支骑卒对于他们的威胁。他们不再绕着圈子向车阵内放箭,转而逐渐聚拢在了车阵一侧,向这边望来。

    望着集中起来的虏骑,李延炤粗略估计了一下,约有百余人规模。按照正常接战模式,应是己方首先借着马匹冲击,在五六十步开外向这些虏骑射出几轮箭矢。对面亦用弓矢回击。然后双方进入十几步的冲刺阶段,再各拔兵器进入白刃战。

    只是李延炤生怕己方骑卒的漫射落到车阵之中的辅兵头上,下令不得使用弓矢。这样一来,三百余骑卒便只有各自持着刀枪等肉搏兵器,直挺挺地向着聚拢起来的匈奴骑兵冲去。

    当那些虏骑看到冲来的这支凉州骑卒人数远多过自己,已是不打算与之交战。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在七八十步远的距离上向这些飞奔而来的令居骑卒发出几轮箭矢。随之便策马远遁。那几波箭矢虽然未能给己方骑卒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然而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还是令李延炤觉得分外不爽。

    陶恒紧随李延炤,又一齐策马追击百余步,期间不断向敌军泼洒箭雨。不过那些逃遁的虏骑,也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五十步以上的距离。如此一来,令居骑卒的箭雨,也未能给虏骑造成多大杀伤。

    追出二三百步之后,眼见虏骑们已遁入山林。李延炤举起手,己方骑卒纷纷勒马。各自心有不甘地望着虏骑遁入的山林。见李延炤与陶恒拨马返回,骑卒们也只得纷纷跟上。

    在车阵处,先前据阵而守的辅兵们已在心有余悸地打扫战场。看到己方骑卒前来支援,赶跑那支虏骑,依然没能给这些辅兵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他们在车阵之内将负伤倒地的袍泽们集中抬至一处。而阵亡的袍泽,则被抬出车阵,在阵外摆放成一排。

    做完这些事之后,原先围成一圈的大车方才纷纷被挪开。重新排成一列等待上路返回。李延炤策马行至车队一侧,望着仍在忙碌的辅兵,忽然扬鞭一指,问一旁一名辅兵道:“谁率领汝等在此抗敌?”

    当他率部驰援至此时,看到这些辅兵以车阵为凭,固守此处。对这支辅兵的将佐已不乏赞许。本以为将要尽没的辎重车队,却出奇地在这种调度有方的抵抗之下留存了下来。虽然因为缺乏远程武器,没能给虏骑造成什么杀伤。不过李延炤觉得这些辅兵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保住辎重已是不易,强求他们杀敌并不明智。

    那名辅兵听闻李延炤相问,抬起头来便看到军中将主。一时也有点慌神,踌躇了片刻,便出言答道:“此处率我等押送辎重,结阵抗敌者,乃是王百人将……”

    “王百人将在何处?”李延炤抬头望望尚在忙碌的辅兵人群,又出言问道。

    那被问话的辅兵抬眼四望一番,终于看到一处尚在将伤兵往装载辎重的大车上抬的忙碌人群,忙指向那处,对李延炤道:“司马,那边正在搬运伤员者,其中便有王百人将。”

    李延炤双腿轻夹马腹,策马顺着那辅兵所指之处行去。路上忙碌或是行走的辅兵们见之纷纷避让。不多会,李延炤便已行至近前,那些尚在搬运伤员的辅兵见之,当中立即便有一人快步行至近前,而后抱拳道:“属下王诚,见过李司马。”

    “方才是你指挥属下辅兵御敌?”李延炤见王诚中等身材,一副老实憨厚模样,心中好感顿生同时,也感到有些不敢相信。

    “禀司马,属下才能庸碌,调度不力,致麾下军卒伤亡惨重……请司马依军律治属下罪,以诫诸将……”王诚听闻李延炤相问,心下已是忐忑。当即便抱拳叩地,沉声道。

    “无妨,无妨。”李延炤伏在马背上,弯腰拍了拍仍跪在地上的王诚背部,道:“起来吧。你率数百辅兵,面对虏骑突袭,能保住我军辎重不失,已是大功一件。损失惨重之事,咎由在我,是我思虑不周,未给汝等辅兵配齐强弓劲弩,与你无关,且起来吧,不必自责。”

    王诚闻言,心中大感意外。他感激地抬头看了李延炤一眼,却见李延炤面色如常,方才定下心来。他自地上爬起,微垂着头立于李延炤马前一侧。他本以为此次己方面对这波虏骑突袭,几乎必死无疑。谁料如今得李延炤率部驰援,这位往日威严的军中将主主动出言为他开脱,惊讶之余也平添几分感动。

    “以车为据,抵御虏骑,你是如何想到的?”李延炤面色郑重地望着面前这位百人将,出言问道。

    “属下先前在关中之时,家父忝任一里的里吏。关中沦陷之后,家父聚集乡里,结堡自守。因地处偏僻,侥幸得存。兼之坞堡坚固,小股虏骑即便进犯,也只得远望而不敢近前。惟所虑者,便是秋收之时,乡兵民户皆四下而出收割粮食。乡野之间一片坦途,无所据守。家父便仿照其余坞堡,置数十小车,车前设橹盾以为遮蔽,车中置短矛,若虏骑逼近,可用小木锤击打短矛,飞射虏骑……”

    “既如此,便是乡野间秋收之时,小股虏骑也不敢进望。方才虏骑突然袭来,仓促之间,属下唯有以辎重车辆为凭,阻隔虏骑,并以属下军士持枪据守。然缺乏弓弩,虏骑有恃无恐,我等本已不支,幸得司马前来相救,方得脱困……”

    王诚言及自己先前于关中坞堡之时防备虏骑之法,李延炤默默记在心里。日后倘若在相对平坦地域与骑兵数量巨大的虏贼之间作战,便大可采用这种方法。可特制一批车辆,加橹盾以防御,上置弓弩或是短矛,以回击虏骑投射弓矢。

    自己以铁甲步卒与虏骑硬抗,在这时代虽不是首创,不过却也不多见。尤其这种应对方式非常依赖地形等外因。如若能采用一批这样防御完备的车辆,配合那些精锐的铁甲步卒,对阵敌骑的胜算无疑大大增加。

    以重步兵来应对敌骑的冲击,给敌骑造成重大伤亡。再趁敌骑受挫之后士气萎靡,队形散乱之时,由己方精锐轻骑对敌发起致命一击,便是李延炤一直以来所奉行和坚持的军事思想。至少由谷口这一战看来,虽然因受制于地形以及敌骑的实力,己方骑卒未能派上用场,不过这些铁甲步卒应对敌骑冲击以及与敌生死拼杀之中,却是完全不落下风。

    “王百人将既在关中据坞堡而守,本来自给自足,又突逢何等变故才辗转前来?”李延炤对于王诚的领军之才也是颇为认可。只是心下仍有不解,便出言问道。

    王诚闻言叹了口气:“数年之前,虏贼平定陇西,回师途中便常有大股虏骑前来清剿。许多坞堡相继被破。虏骑攻破的坞堡鸡犬不留。许多小坞堡便集体托庇于大坞堡下求存。去岁三四月间,虏贼攻破临近数家坞堡,家父唯恐遭逢不测,便举乡迁出,将坞堡一把大火焚毁,带着粮食财货,便投奔托庇于当地一家葛姓豪族大坞堡之下……”

    王诚言至于此,眼角已不觉酸涩起来:“孰料那葛姓家主卖祖求荣,暗中已降贼。当四里八乡的坞堡主几乎都云集他麾下之后,他便在某天夜间突然发难,令其部曲家兵分头抓捕各个小坞堡主。家父惨遭荼毒。我力战不敌,负伤逃往马厩。却是恰遇此人小女。她同情我等遭遇,方将我藏在地窖之中,逃过一劫。当晚各坞堡主下属忠心部曲家兵,尽被屠戮殆尽……”

    “之后,那小娘子趁夜色将我送出坞堡,我便一路流落。历经半月方才行至陇西。恰遇流人前往凉州,我便悄然尾随。之后便被周百人将选中,成为辅兵。先前李司马择辅兵充任正兵,我便参与其中,周百人将得知我家之前曾在关中据堡自守,考校我刀枪弓箭,兵法策论,之后便擢我出任百人将……”

    王诚的故事或许在这乱世中完全不是个例。李延炤心中明白,这乱世一日不终结,这样的戏码就会有一日不断在各处上演。

    乱世中无所谓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邪恶。许多人所作所为也未必出自本心,多是为了求存的无奈之下的抉择罢了。

    只是在王诚心中,葛家已是他此生仇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或许他加入令居县辅兵,及至后来又积极转为正兵,便是心中所存留的那一分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如此去做。李延炤从他恨恨地望向东南方向的眼神,便可以看到他深藏于心底的这种情绪。只是李延炤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劝解他才好。

    “如今在军中,我只盼你能好好带兵。倘若日后能够进据陇西,扬鞭东指,我必找到这家姓葛的大户,给你手刃杀父仇人之机!”

    王诚闻言,先前恨恨的眼神之中乍然现出一抹神采,他紧紧地盯着李延炤,看着李延炤沉静如水的面色,望着他不闪不避。他方才知道,在这位小小县司马的心中,深藏着如此一般伟愿。只是他自己又想起来日东向的种种艰难,眼神又逐渐暗淡下来。

    “司马,我等此生,可还有望重归故土?”王诚一时思绪万千,这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的话,便脱口而出。

    “若心中偏安北地,无心东去,终你一生,也无法重归旧地。但若时时以东去为念,誓要涤清胡尘,方才有望。”李延炤说完自己的感慨,缓缓转头望向王诚:“现今我等四下无援,极有可能困守令居。只是若不如此,不日凉州陷于虏贼之手,则天下之大,万无我等容身之处!”

    王诚将刀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南去之路。良久方才回头,问道:“司马,伤员已装运完毕,这些战殁袍泽,又将如何安葬?”

    李延炤看了看排成一列,装载得满满当当的大车,沉声道:“择两车营帐等丢弃,装上阵亡袍泽遗体,启运回县城,择地安葬。令工坊木匠为阵亡将士刻制牌位,随后供奉于忠烈祠中。享士民敬仰,香火永世不绝!”

    王诚默然半晌,终是一抱拳,神色激动:“司马英明,属下如此便照办。”

    看着两车营帐等物被卸下随意丢弃在路旁,不多会便燃起熊熊大火。李延炤神色中却是愈见凝重。随着阵亡袍泽遗体相继被抬上车,这支停留良久的车队,方才继续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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