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跃轻叹这一声后,站在大殿之巅沉默良久,然后他转身跳跃而下,慢慢回到书案之前继续处理政务。
此际正是一日清晨之际,书房里还有一群重臣在汇报华夏帝国的事务,有些人隐约猜到震天钟声代表的意思,有些人则面带茫然不知何故。
道门乃中土护族之教,然而这个守护一直默默存于暗中,道门不像佛家那般喜欢大张旗鼓,所以很多大臣不知道震天钟意味着什么。
但是毕竟有人懂!
比如老程等一众国公,比如李勣和李靖两位军神,诺大书房里还有一人最为明白这件事,那就是独据一张小躺椅闭幕养神的太上皇。
李世民已经老了,很少愿意抽出精力管顾多余的事。
这位大唐帝国和华夏帝国双料太上皇如今最喜欢闭目养神,每天韩跃上朝的时候,他会让人抬着躺椅跟着去,等到韩跃在书房办公的时候,李世民又让人把他抬到书房里。
他喜欢守着自己的大儿子,看着自己的长子处理各种政务,每当群臣在大儿子面前恭敬聆听的时候,李世民就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父子传承,世间之道,当爹的老了,就把精神寄托到孩子身上。
当震天钟声响起的时候,韩跃固然蹿出房门跳上房顶,李世民同样目光一闪若有所思,他原本也准备起身看看,想了一想最终又躺了回去。
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不为所动。
待到韩跃回来之后,李世民才微微睁眼瞥了一瞥,他看到自己的儿子面色平静,眉宇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少伤感,李世民暗暗点了点头,口中却故意询问道:“是袁天罡?还是孙思邈?”
韩跃微微一叹,没有开口回答。
李世民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目光悠悠看着书房门外,仿佛喃喃自语道:“道门震天钟很久不曾响起了,朕记得上次敲响还是大隋末年之时,虽然道门不喜欢大张旗鼓,但是中原护族之教更换领袖绝对是件大事。吾儿难道不派人去看看么,按照正理你得派个大臣去观礼,而且还要给道门新领袖赐名赐田……”
中国古代没有这个说法,但是皇帝仍然有权插手教派的事务,无论佛家还是道门在中原行事,首先都要活的皇帝的许可和赞同才行。
韩跃沉吟片刻,最后默默摇头,一脸淡淡道:“不用了,我亦道门出身,不需凡俗礼节,这次道门更替让他们自己搞吧,孩儿我就不插手滋扰了,况且道门隐在中原,真要插手也该是承乾去做……”
李世民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是袁天罡还是孙思邈?”
韩跃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道:“袁天罡!”
李世民再次点头,不紧不慢道:“那么说是你的二师伯了……”
韩跃走回桌案,抬手拿起一个奏折,李世民看他一眼,忽然又道:“跃儿真的不去看看?你至少应该尽一尽晚辈礼啊!那袁天罡毕竟是你师伯,按照正理你应该去哭一场!”
“哭?”
韩跃缓缓抬头,面色有些迟疑。
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逝者已矣,生者当宽怀,尊敬记在心里便可,不需要刻意去做作……”
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目光又微微扫视书房里的一众大臣,语带深意道:“比如父与子,又或儿和娘,活着的时候如果不曾孝敬,死后哭天喊地又有什么用?那是给外人看的,爹娘不需要这个。”
李世民若有所思点头,忽然爽朗一声大笑,哈哈道:“这话倒也有理,吾儿所言极是,朕忽然想到等到我大行归天的时候,臭小子你们最好都不要哭,朕活着的时候你们好好孝顺,朕死的时候不需要你们哭,啊哈哈哈,我要做古往今来最奇特的帝王,大行归天让孩子们大声的笑……”
韩跃怔怔发呆,想不到李世民竟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他下意识看了父皇一眼,心中忽然抽搐几下。
一直不曾注意,或者是刻意忽略,然而今日经过李世民这么一提醒,韩跃忽然发现父亲真的很老了……
外面钟声还在,悠扬直入人心,李世民的话题让韩跃有些沉重,书房里的大臣们也变得屏气凝息起来。
韩跃忽然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面上浮现出一缕极其温和的微笑,他猛地把手中奏折向下一扔,然后大踏步走到了李世民的躺椅前。
他弯腰下去,然后慢慢抱起坐在躺椅上的李世民,微笑道:“自从当了皇帝,真是好生疲累,索性今日孩儿偷个懒,我什么政务都不干了,外面天光极好,适合游逛消闲,孩儿陪您到四处走一走,咱们看一看华夏帝国的新风貌……”
说着也不等李世民反对,直接抱着他放到自己背上,李世民明显怔了一怔,随即心花怒放开怀大笑。
“好,好啊,逛一逛,吾儿带我逛一逛!”李世民说话之间满脸红光,兴奋仿佛得到玩具的小孩子。
他甚至十分炫耀看了一眼在场大臣,哈哈大笑对着众人不断显摆道:“朕要出去逛逛,你们都跟着过来吧,不过嘛,朕的儿子只会背着我,尔等只能跟在后面走路啊,啊哈哈哈,逛一逛……”
只因越说越开心,忽然眼睛变湿润!
这位名声赫赫的千古一帝其实很孤独,年轻的时候孤独,临到老了更加孤独,他离开了拼搏半生的大唐,跟着儿子来到岭南偏隅之地,他放弃了最为心爱的皇位,只为了能够安享一个晚年。
然而大儿子刚刚建国,每天都有无数政务要处理,李世民为什么每天让人抬着躺椅进进出出,正是因为他孤独不舍得离开孩子。
孙儿孙女们都在向学,他狠不下心思去打搅,大儿子需要处理政务,他同样狠不下心思去打搅,跟了他一辈子的长孙皇后最近脾气很差,李世民还是狠不下心思去打搅。
他很孤独,但是全都埋在心里。
他是雄才大略一代帝王,他绝不会自己说出自己的苦楚。
幸好他的大儿子很聪明,终于察觉到了他的渴望,今日他只不过稍稍暗示一句,儿子便决定背他出去逛一逛。
李世民仍在哈哈大笑,开心的像是一个小孩子,韩跃背着他慢慢出门,走着走着忽然感觉鼻子一阵酸楚。
父子二人出了华夏皇宫,然后慢悠悠在街面上漫无目的游逛,李世民没有要求韩跃放他下来,韩跃也没有说老爹您自己走一走,后面一群大臣远远跟着行走,老程等人脸上全都带着羡慕和欣慰。
人老了,就喜欢让孩子陪一陪,这是人间正道之理,谁也逃不出这个循环。哪怕强如李世民这样的帝王,哪怕强如老程李勣这样的将帅,只要人老了,他们就需要孩子。
“陛下今日很开心啊,很久不曾这么开心了……”老程等人远远跟着,忽然轻声叹息轻声了一句。
旁边李勣缓缓点了点头,语带感慨道:“老夫忽然也想召回家中长子,让他背着我在街上走一走,这种感觉当是不错,两位陛下开了一个好先河!”
几位老国公怦然心动,目光之中明显带着渴望。
这时街面上的百姓已经发现了韩跃等人,无不带着孺慕之情翘首以盼,韩跃并没有喝令金吾卫清场,就那么背着李世民慢慢的游逛着。
远处依稀还有钟声,似在山中会想不断,李勣侧耳倾听半天,忽然目视北方微微一叹,语气萧索道:“袁天罡去了,他只比老夫大五岁,故友一个一个离开,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
程咬金哈哈一笑,满脸无所谓道:“死就死啊,长吁短叹个鸟?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杀胚,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已经是老天开眼,就算明天身死老子也觉得值!啊哈哈哈,咱喝过最烈的酒,睡过清河崔氏的娘们,生的儿子如今也算成才,这一辈子没什么可遗憾!”
李勣怔了一怔,忽然伸手指着老程同样大笑,笑声很是开怀,鼻涕眼泪都笑了出来,他大声道:“我李勣聪明了一辈子,想不到老来竟然不如你看的开,程知节,算你有本事……”
老程嘿嘿一笑,露出刚刚掉了门牙不久的大豁口,旁边几个老国公也在笑,忽然发现不少人也都掉了牙。
钟声悠扬,震荡帝都,这一日华夏帝国很是悠闲,无论昭武大帝韩跃还是太上皇李世民,无论年老的国公还是年轻的大臣,所有人全都在做一件事,逛街,陪家人,今日春光尚好,正合举家悠闲……
这一日,道门的震天钟不断传递,响彻中原,响彻华夏,无论大唐还是岭南全都沉浸在悠扬钟声之中,这钟声似乎寓意着某种新老交替的大时代。
时华夏帝国昭武大帝二年,历史上属于大唐贞观十七年,道门袁天罡去世,白藕李淳风就职,这在史书上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对于很多老人却是一件铭刻在心的大事。
因为在这一日,华夏帝国的皇帝让他们重新体悟了两个字,一个字曰孝,另一个字曰顺!
钟声悠扬,到处皆是,当韩跃背着李世民在岭南闲逛的时候,大唐关陇地界有一辆马车隆隆而行。
车上坐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不时挤到车窗旁边向外观察,她们眼中带着好奇,她们心中带着振奋。当悠扬钟声传递到马车之中的时候,有个小姑娘甚至拉着她们首领阿雅赞叹一声,很是开心道:“阿雅你快听,好美的钟声啊……”
阿雅幽幽一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小声道:“这是人家送别老人的钟声!”
她默默抄起车帘,怔怔眺望西方,钟声悠扬,一如自己老师被火刑柱烧死之时她流泪的清唱。
马车隆隆疾驰,两侧风景后退,阿雅忽然收回眺望西方的目光,然后满怀憧憬看向了南方。
她们要去岭南,去见那一位传奇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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