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是谁?”女子抬头望着文稻,浓烈的酒精似乎多少模糊了焦距。“找妾身有事吗?”
话说姑娘你从天而降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合适吧?文稻颇为无语地看着眼前的和服女子,考虑用什么方式陈述才能被酒鬼正确理解。
“你,没听到我的问题吗?”在文稻想着有的没的当口,和服女子已踉跄着站了起来,抖落身上铁片投来不耐烦的催促。“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来戴达罗斯的?为逃亡还是走私?有什么擅长的?快点告诉我。”
什么情况?文稻瞪圆了眼睛。女子摆出调查户口般的架势,而根据哈比仨的说法,戴达罗斯应该是没有任何审查机构才对。文稻犹豫着,为顺利潜入这座龙领边境的不法之地,他确实准备好了伪装身份,但却不确定现在是否是报出身份的好时机。
只是,和服女子的下句话让他当即抛下顾虑。
“唔,难道连理解语言的智能都没有吗……”
“我叫文稻。”为避免被当成来自蛮荒星球的野人,文稻连忙报上名字。“我跟着哈姆商会来戴达罗斯,应该说来是走私吧,至于擅长的……呃,好、好像没什么特别不擅长的,做什么都可以哦?”
文稻战战兢兢地报告着,心里却莫名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前到处流浪打工时,每每老板跑路前往职介所求职时,似乎便是被如此询问的。
“没什么不擅长的?口气挺大的呢……”沉吟的和服女子,仿佛站不稳般的向旁横移两步,斜靠着墙壁获得稳定支点。一边烦躁地搔着头一边把视线移向文稻。“出生地是哪里?或许找到地域接近的团体。”
“出生地是,南瞻部州。”文稻诚实回答着。
并没刻意隐瞒的必要,毕竟相比起踏足娑婆海的亿万文明来说,太阳系的南瞻部州(地球)只不过是位于文明边境的小石子而已。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当然更不用担心暴露实情。
“……南瞻部州?”
搔着头的女子突然僵住动作,以格外愕然的神情看着文稻,皱着眉头把他上下打量数遍。“南瞻部州,是太阳系的那个?那里文明已经发展到可以踏足娑婆海的阶段了?”
“呃,貌似还没有,我姑且算是个例……”文稻略狼狈地回答,声音里也难掩惊奇。“话说,姑娘你去过南瞻部州?”
“何止去过……”和服女子眯眼注视着文稻,仿佛在审视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似的,冷不防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呃?”文稻愣住,直到被那琥珀眼瞳瞪来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他接下句。
“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琴瑟友之?”
《诗经》开篇的“周关?关雎”居然被当成检验出身地的口令,文稻哭笑不得之余也不禁冷汗直冒。要不是以前在书屋打工时曾跟着文艺青年们混了几周,今天恐怕就会被踢出南瞻部州的籍贯——
值得一提的是,那家书屋的氛围其实相当不错,只可惜就在文稻打工的第三周,书屋老板便因和女学生的婚外情而被告上法庭,继而倒闭。其牺牲也间接成就了文稻那几乎堪称制霸全行业的辉煌履历。
“看来是真的呢。”和服女子眯眼露出愉快般的神情。
“……我觉得姑娘你用《诗经》来校验真假,是非常有问题的。”文稻认真地抗议着。
“抱歉抱歉,谁让妾身离开时那边正好流行风雅呢。”女子朝文稻俏皮地眨眨眼睛,神情俄然间变得明快起来。“妾身名叫风华,春风的风,华服的华。以前没在戴达罗斯见过小哥呢,小哥你是哪里的?”
“我是跟着哈姆商会来的。”文稻叹息道。
“哈姆商会……啊,哈比人的那个?”叫风华的女子沉吟数息,才从记忆里调出那个不太愿意想起的印象。“那些小矮子的脸皮比戴达罗斯装甲还厚,溜得比恒星之风还快,他们欠着妾身好几笔佣金呢。”
风华微微颦眉,若有所指地朝文稻看过来。
“我……我只被他们雇佣的,什么都不知道哦?”文稻急忙声明着。虽然不知道风华所指具体何事,但考虑到哈比仨连和龙宫交易都敢以次充好的胆魄,卷走别人的钱财跑路也是绝对干得出来的事情。
“开玩笑的,别介意。”
注意文稻的僵硬脸色,风华就像觉得有趣般的轻笑着靠过来,颇为亲热地挽起了文稻的胳腰。“难得遇到来自南瞻部州的乡音,心情真好……呼呼,小哥可以稍稍陪妾身下吗?妾身知道有家不错的酒馆哦。”
风华似乎是那种穿着衣裳显瘦的类型,隔着衣袖布料传来温柔触感让文稻情不自禁地紧张,些许酒精味混杂着女子体香浸染着鼻腔,那是和此前相遇的姑娘们全然不同的色韵,等察觉到时文稻已是面红耳赤的模样。
“呐,好不?”
对着那双荡漾着水光、抬来央求般的眼瞳,文稻终究说不出个“不”字来。
风华所说的酒馆位于佣兵地块的边缘,是一幢招牌上镶钳着鲸鲨鱼骨的建筑,弯成月弧状的鱼骨下方,则以苍劲有力的笔法写着“渔夫”二字。在文稻怀疑着南瞻部州的文化是否真能被理解的时刻,风华已掀开隔帘走了进去。
文稻连忙跟进。
走进酒馆,挂在墙上的硕大鱼叉以及旁边俨然饱经风霜的橡木轮舵,吸引着文稻的视线。不知是酒馆老板的个人兴趣还是为契合外面的招牌,酒馆的装饰元素都围绕着海洋的主题展开,而被安置在酒馆当中的那尊古典臼炮,似乎是被当成镇馆之宝般的存在。
酒馆的座位并不算多,但生意似乎不错。三分之二的座位都已有了主人,酒客们三三两两聚在桌边,聊着聊着不时爆出阵阵笑声。稍稍喧闹了点,但总体来说并不是会让人讨厌的氛围。光是沉浸那热闹气氛中,就觉得心情仿佛也随着漂浮起来似的。
酒馆老板是一位体魄魁梧到会让人联想起北极熊的男子,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抬头招呼的他,脸上挂着足以融化奶油的温暖微笑。
“欢迎光临……嗄!?”
看清走来的和服女子时,老板的微笑瞬间僵硬。
“干嘛这样看着妾身?”欠你酒钱了吗?风华不快地挑起眉毛。
“姑奶奶,半年前你喝空了我家酒窖,我求爹爹告奶奶,到现在都还没有补齐。就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敝店吧!”老板在额前刻出三重皱纹,双手合什,就差举起白旗摇晃了。
“放心,这次妾身自带酒水。”风华举起那土陶酒壶摇了摇,并催促着露出安心老情的老板。“不想酒窖再被搬空的话,就赶快做好下酒菜端来。难得遇到老乡,妾身要好好醉一回。”
“您哪回没醉过……耶?老乡?”
老板惊诧目光落到被风华拍肩的文稻身上,那不自觉的呼声引来邻近酒客们的注意。佣兵打扮的精悍男子,还有剥着花生的小老头等,都纷纷朝文稻投来惊疑与好奇的视线。
必须得感谢龙宫的消息闭塞,被任命平定龙领乱象的龙姬特使以及其脸庞还尚未被普遍知晓。本想低调行事却被推到聚光灯下的文稻,只好无奈苦笑回应着众人的注目。
“他叫文稻,来自南瞻部州,是妾身的同乡。”风华朝众人瞥过去,以飞扬的声音嘱咐着。“他可是初次来戴达罗斯,你们要记得好好关照哦?”
被嘱咐的酒客们虽然露出各自的微妙神情,却像承诺般的纷纷举起酒杯回应。那绝非敷衍的态度看得文稻不禁愣住,悄悄瞥向风华。在场酒客有男有女,有兵有商,风华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有如此威望?
“搞不清楚状况吧?没事的,多接触你就知道了。”
背后传来近乎叹息的语调。文稻回过头,只见酒馆老板朝他投来充满同情的目光。“是文稻兄弟吧?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今后请多关照。”
将两支擦得锃亮的水晶酒杯摆到吧台,自称“老王”的酒馆老板小声朝文稻说明着情况。“嘛,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她认识的,但这里喝酒的人,基本上都受过风华的关照。”
“咦?”文稻惊诧着。
“戴达罗斯是不法者的乐园,聚集来这里有走私贩子,有赏金佣兵,有通辑海盗。你以为他们来戴达罗斯后会先去哪里拜码头呢?”老王眨眨眼睛,在嘴角拉出意味颇深的弧线。
“难道是,风华哪里?”文稻震惊了。
等等,那哈比仨不是说戴达罗斯没有支配者吗?虽说哈比人的信用就跟兔子长角般的不靠谱,但难道说自己真的就有这样逆天的运气,随便走走都能撞到隐身市井的戴达罗斯的无冕王?比起哈比人的信用来,似乎后者还更难相信点。
“啧啧,看你的样子八成是想歪了吧?”老王似乎很享受文稻满脸错愕的神情,啧啧数声后悠然揭露了谜底。“告诉你,她的‘乌巢’可是戴达罗斯里唯一的职介所,要找工作也好,想招手下也好,找她都是最快的呢。”
“职、职介所?”
文稻愣住,回想起最初见到风华时那股似曾相识的气质,心里顿时释然不少。想来也是,哪怕戴达罗斯是非法者的乐园,也还是必须遵守“不工作就没饭吃”的普世法则。从此法则下派生出了雇佣和被雇佣的需求,故而存在职介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文稻释然的视线落到那边的风华身上。虽说无法以此为傲,但职介所绝对是文稻在南瞻部州时跑得最勤的部门,可惜没哪个职介所有风华这样漂亮的老板娘。不论美貌或气质,差距就好比母鸡和凤凰般的巨大。
或许是察觉到文稻的视线,风华偏头望过来。
“嗯?看什么?难道你们在嚼妾身的舌根不成?”
“借我百万个胆也不敢。”
老王连连摇头,仿佛逃也似的回到厨房,再出来时已端着好几盘准备好的下酒菜。此刻酒馆正是做生意的时刻,几张独立圆桌已被先到的酒客所占据,风华和文稻只好借着吧台的地块。虽然文稻倒不介意,然而吧台后的老王却是压力山大的模样。
“来来,小哥请喝酒。”
风华拿起土陶酒壶,先给文稻倒了大半杯酒,再给自己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液中微微荡漾,飘溢出光是闻着就醉人心脾的醇香。从旁边老王吞咽口水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相当受欢迎的铭酒,不过相比起倒出的酒来,那酒壶本身更引起文稻的好奇。
“风华,你那酒壶好像不寻常呢?”
“嚯嚯,注意到了吗?”被文稻问到,风华仿佛微微得意地摇晃着酒壶。“这壶叫‘如意仙酿’,据说化乐天进献给贤龙王的宝贝呢,不管怎么倒酒都不会少,想喝醉的时候最方便了。”
“贤龙王的宝贝!?”文稻差点把杯里的酒洒了出来。
“你、你是怎么弄到的?”
“当然是偷出来的吧?这里可是戴达罗斯。”风华把玩着如意仙酿的酒壶,朝文稻露出神妙微笑。“你看,龙王别馆那边不是很长时间都没人管吗?流通出来的宝贝可不少。”
“是这样么……”说的应该是琥珀馆吧?文稻猜测着。位于古兰贝尔轨道上的琥珀馆,曾是贤龙王最钟爱的别馆,然而贤龙王离开后便长期陷入无人看管的状态,被闯空门的窃贼偷走宝贝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文稻苦着脸把酒送进口里,烦恼着身为龙宫家臣,这种时候到底要怎么做比较好?要是某执事长的话,应该会采取当场没收的强制措施吧,然而文稻能决定的也只有回去好好盘问老疯子,在他值守期间琥珀馆到底丢了多少宝贝而已。
“来来小哥,妾身敬你一杯。”
风华向文稻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仙酒。在文稻惊诧注目下,放下酒杯的风华发出畅快呼声,并朝他投来闪闪发光的视线。“快给妾身说说看,南瞻部州那里现在情形怎么样了?唐朝还在么?”
“……很抱歉已经不在了。”
文稻嘴角抽搐着。虽然踏进娑婆海以来见识过诸般不可思议的神妙事物,不过当这些事务和以往熟知的世界联系起来时,那错愕感更是成倍地放大。
然而即使如此,和着喧闹氛围从心里腾起的那股莫名热量,却促使着文稻端起酒杯,以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畅快语调,朝眼前的和服佳人讲起了南瞻部州的,故乡的事情来。
此前宛如浓雾般缭绕心间的那股乡愁,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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