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被人们称为安妮女王风格。阿修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电影《公民凯恩》里那群怪人们住的那种外表阴森森的房子。这是本街区唯一一栋宽宽的窗户大敞着的房子。他们走进房门,绕到屋后。
阿兹尔先生从钥匙串上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巨大的双扇门,他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没有暖气的房间。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材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金属解剖刀。另外一个是死掉的十几岁年轻女孩,她躺在一张长长的、既像停尸台又像水槽的瓷面台子上。
尸体上方墙壁的软木板上钉着好几张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头像,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张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个女孩中间,穿着参加舞会的裙子,浓密的黑发在头顶上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式样。
现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台子上,一头黑发垂了下来,耷拉在肩膀旁,沾满了凝固的鲜血。
“这就是我的合伙人,内瑟斯先生。”阿兹尔介绍说。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内瑟斯说,“原谅我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阿修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女骇。“她是怎么死的?”他问。
“选男友的品味太差。”内瑟斯说。
“一般来说,这个错误并不致命。”阿兹尔先生叹息着说,“可这一次却是。他喝醉了,身上还带着刀子。她告诉他说她觉得自己怀孕了,而他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内瑟斯先生说着,开始计算刀伤的数目。他踩下脚控开关,启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录音机。“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处刀伤,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间的缝隙,就在左胸中央边缘,刀伤深度二点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从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两处伤口交叠在一起,测定刀伤深度为三厘米。另有一处两厘米长的伤口位于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处;还有一处五厘米长、最深处一点六厘米的伤口,位于身体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属于挥砍划破伤。胸部的所有刀伤都是深度穿透性伤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见的伤口。”他抬起脚,松开开关。阿修注意到有一个小麦克风用绳子吊着,悬挂在台子上方。
“你同时也是验尸官?”阿修问。
“在我们这个地方,验尸官是政客任命的。”阿兹尔先生说,“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如果尸体不踢回他,他就签署死亡证明。内瑟斯则是所谓的解剖员,他替镇上的验尸官做尸体解剖,然后保留组织样本以供分析检查。他还负责为伤口拍照。”
内瑟斯完全无视他们俩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从她的两肩肩胛骨开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个很深很大的“V”型切口,又从胸骨开始一直向下切到耻骨,将“V”扩大成一个巨大的“Y”。接着,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好像小型铬合金钻机的东西,那玩意儿顶端有一个奖章大小的圆齿轮锯。他开动电锯,先试了一下,然后用电锯锯开肋骨。
女孩的身体像一个钱包,转眼间全部打开了。
阿修闻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肉类的味道。
“我还以为闻起来会更糟糕呢。”阿修坦白地说。
“她很新鲜,”内瑟斯说,“连肠子都没被刀刺穿,所以不会有屎尿的恶臭。”
阿修发觉自己移开了目光,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恶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给那个女孩留下一点隐私。要说赤身裸体,很难有比这具开膛破腹的尸体更赤裸的了。
内瑟斯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内的肠子打上结。肠子在她的腹内闪着光泽,感觉像蛇一样滑溜。他用手指抻着肠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检查,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一声“正常”,接着就把所有肠子放进地上的一个桶里。他用真空泵抽干她胸腔内的血液,然后测量重量。接下来,他开始检测她的胸腔内部,并对着麦克风记录观察结果。“心包膜上有三处破损,充满凝固及流动的血液。”
内瑟斯抓住她的心脏,从顶端切割下来,在手心中翻转一圈,仔细审查。他踩下录音机开关,口述记录:“心肌上可见两处损伤,右心室上有一处一点五厘米的损伤,左心室上有一处一点八厘米的穿透性损伤。”
接着,内瑟斯切下两侧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几乎有一半全部坏死。他称量了肺的重量,然后是心脏的重量,接着为器官上的伤口拍照。随后,他从每一侧肺叶上切下一小块组织,放进一个罐子里。
“里面装的是甲醛。”阿兹尔先生在一旁解说。
内瑟斯继续对着麦克风讲话,描述他手上进行的尸检工作、他观测到的情况,与此同时,他逐一切下女孩的肝脏、胃、脾脏、胰腺、肾脏、子宫和卵巢。
他为每一个器官称重,并口述记录器官正常没有任何损伤。他还从每一个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组织,放在装满甲醛的罐子里。
他分别从心脏、肝脏和一个肾上多切下一片组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边嚼,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
但不知为什么,阿修觉得他这么做很好,做得很对:对死者充满尊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猥亵。
“你想留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干一段时间吗?”内瑟斯问他,同时继续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脏。
“如果你们想要我的话。”阿修说。
“我们当然想要你。”阿兹尔先生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却太多太多了。留在这里的期间,你受我们的保护。”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内瑟斯说。
阿修突然想起碰触劳拉嘴唇的感觉,想起那抹苦涩与冰冷。“不介意,”他说,“只要他们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
内瑟斯猛地转过身来,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好像一只沙漠里的狗,探询而冷淡。“在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死人。”他说。
“看起来是,”阿修说,“不过在我看来,死人复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阿兹尔说,“要知道,即使僵尸都是用活人制成的。一点儿魔粉、一点儿咒语,最后再推上一把,你就能制造出一个僵尸。他们其实是活人,只不过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要真正复活一个死者,而且继续沿用他自己的躯壳,那可需要极大的法力。”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在旧大陆,在过去,让死人复活要简单一些---至于阴尸,他们其实完全不是活的,只是一种看起来像似的东西,摄魂怪完全是一种可怜的杀人武器,是件东西。”
“你可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卡’,或者说‘禁锢’在他体内,时间长达几千年---那些巫妖的命匣,以及最近被翻出来不完整的所谓‘魂器’。”内瑟斯说,“但一旦禁锢失效,灵魂就会失散,这种失散要比正常的灵魂离体痛苦的多,要知道,时间不但作用于你在世间的肉体,同时对你的灵魂也有侵蚀。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恭恭敬敬地把刚才切割下来并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肠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处,并把切割开的皮肤边缘压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针和线,灵巧敏捷地把尸体切口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感觉像在缝补棒球。尸体从一堆肉再度变回一个女孩。
“你看,有的人认为生命本质就是这样一堆肉、骨头、血液或者别的实在的东西通过缝缝补补,结合在一起。但是不管怎么样,就算用再好的魔法,想要把灵魂离体的生命重新唤醒,都困难的多。”内瑟斯看了阿修一眼,好像以为阿修有这样的想法一样。
阿修确实有,就在不久前,劳拉刚刚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要去喝瓶啤酒。”内瑟斯说着,摘下橡皮手套,丢在垃圾桶里,再脱下棕黑色的罩衣,丢进洗衣篮。最后,他拿起带纸托的罐子,里面装着红的、紫的、褐色的各种器官组织。“一起来吗?”
他们沿着后面的楼梯走到厨房。这是一间褐色与白色相间、朴素体面的房间。至于装饰风格,阿修觉得它上一次装修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且装修之后没有作过任何改动。厨房一侧墙边是一个很大的咯咯作响的冰箱。内瑟斯打开冰箱门,把装着脾脏、肾脏、肝脏和心脏的塑料罐子放进去,又取出三个棕色瓶子。阿兹尔打开玻璃门的酒杯柜,取出三个高高的玻璃杯,挥挥手,示意阿修在餐桌旁坐下。
阿兹尔倒出啤酒,先递给阿修一杯,然后递给内瑟斯。啤酒的味道很不错,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阿修忍不住称赞说。
“我们自己酿的。”阿兹尔说,“在过去,酿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们的技术比我们好得多。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只蜷在墙角猫篮里呼呼大睡的褐色小猫,“最初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赛恩离开了我们,出门探险去了,那是……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已经两百年了。我们接到过他从符文之地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雷克顿,他完全疯了……”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伤感地摇着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内瑟斯说,“出去接尸体的时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阿修说,“你们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内瑟斯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脑袋顶了顶阿修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着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样。阿修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阿修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内瑟斯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阿修确实很想洗澡。他先在铸铁的浴缸里洗好澡,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为用的是内瑟斯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阿修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不是给死人最后一次刮胡子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裸体。身上到处是瘀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瘀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瘀伤重叠在一起。镜子中的他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地盯着阿修。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喉头。
也许这是个解脱的好办法,他想,简单而有效。要说有谁能冷静地料理好他的后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喝啤酒的那两个家伙了。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一边耳根到另一边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他却甚至没注意到。瞧,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没等我意识到,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已经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