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翻看着度假期间逸晨先生画的那些插画和拍摄的精美数码相片。
我说:“拿这些做《太平》的插图太浪费了。不如你单独出个画册吧。”
逸晨先生摇头,说:“何必那么麻烦呢。”
我惋惜地说:“画得这么有意境,照片也美得这么令人震撼,不单独汇集,未免是太可惜了。”
逸晨先生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我说:“干嘛叹气啊?”
他说:“叹息你犹有这个在啊。”
“犹有这个在?”我不解地看着他。
逸晨先生说:“这些画、这些照片,根本都不算什么。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大师吧,见到了他,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值得另出一个集子了。”
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冬湖小镇这个地方?我更加迷惑不解了。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小地方出过什么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啊?比逸晨先生的水平还要高很多的吗?如果有,我不可能不知道啊?
晚上,我连上网络,用各种关键词搜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任何关于本地伟大画家和摄影大师的信息。
我带着内心的疑惑,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二)
第二天一大早,逸晨先生就带着我出发了。
我跟着他一直往涅尔河汇入冬湖的入湖口方向走,他把我带到一个河湾的山丘上。
我们爬到了山丘的最高处,眼前是草原,涅尔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汇入冬湖,然后又从远处冬湖的出口流淌出来,蜿蜒着向下游奔腾而去。
逸晨先生说:“我们到了。”
我四周看看,周围都是辽阔的自然景观,看不出有人家居住的痕迹。
我说:“那个伟大的画家?他在哪儿?”
逸晨先生指着面前的涅尔河,说:“这条河,它就是那位最伟大的画家。”
逸晨先生说:“亿万年来,它一直在大地上挥毫泼墨,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欣赏它杰作的精彩绝伦。”
那天,逸晨先生带着我一起欣赏涅尔河在大地上描绘出来的壮阔景观,雪白的芦苇摇曳的河滩,无数飞翔起落中的野鸭子,泥沙冲积形成的优美的河岸轮廓,河水拍岸翻腾起的朵朵浪花。在这个季节,河流两岸遍开无数种绚烂的野花,把两岸的土地点缀得流光溢彩。成块成块的田野夹杂在花海当中,种植的庄稼绿意无限、生机勃勃。
逸晨先生说:“看这下面的四季美景。天下哪一位画家,能画出这样壮美的画卷?”
我看着眼前的壮阔山河,内心不得不认同逸晨先生的话。
和自然之作相比,人类的任何艺术,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
逸晨先生说:“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是喜怒无常的。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会画出何等的杰作。”
他说:“作为一个画家,我很喜欢像这样,在高岗之上,看着这个星球上的河流如何在大地上挥洒作画,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闪光的时刻之一。”
他说:“帝王将相,那些能征服世界的人,未必有这个福分,像我们这样,闲坐云间,看河流如何刻画这个星球的表面。”
他说:“看着眼前大自然的画卷,就会深深受教,彻底明白,人类的整个艺术,也不过就是大自然在我们心灵结构里的一个投影罢了。与大自然的尽善尽美相比,我们任何的个人成就,都根本没有什么好执著、好骄傲的。它全都是轻若鸿毛,渺若云烟的。”
逸晨先生说:“天下本有如此壮美的画卷可以欣赏,我们又何必要那么麻烦,去做什么个人专集,并为此沾沾自喜呢。”
逸晨先生说:“搞艺术的人,最怕的,就是自高自大,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他说:“在国际摄影大赛上获得金奖,当然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很多玩摄影的同行都会为此欢欣鼓舞、激动万分。但是,那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所在。对我来说,看到一片开阔的绿色苔原像这样穿过高耸的山脉,在阳光下空旷而宁静的展现,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价值所在。”
我被逸晨先生的话深深地打动了。
一个人要多么自我膨胀,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这样伟大的自然事物之上呢?
逸晨先生对我说:“心心,虽然我们是来此度假的,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大自然不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大自然是我们从诞生以来的恒久家园。”
(三)
那天,逸晨先生对我说:“昨天,我对你叹息,说你犹有这个在。你知道,这话里的这个,是指的什么吗?”
我的脸红了,我惭愧地说:“是说,我犹有虚荣心在吧,想要获得大众的赞语,想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想要证明自己有艺术上的成就。”
逸晨先生点头。
他说:“对于普通的合作者,这些话我不会对他说。但是,你一直都是很有灵性和悟性的,你对于名利上面的用心,一直都很淡薄,没有志在必得之心。所以,我会对你说这些话。”
我说:“我明白。谢谢你的一再提醒。其实,我的内在,名利之心并非根除,只是习气可能略微淡薄一点点而已。内心深处,我可能还是经不起外界的诱惑的。”
逸晨先生说:“作为一个签约的写作者,我们会有很大的压力要去攀登那个排行榜。周围的人也会不断地建议,你要去出个人的专集,不要浪费艺术上的创作成果。但是,我们要经得起这种诱惑。”
逸晨先生说:“你注意到这里的人家怎么来处理飞舞的苍蝇的吗?”
我说:“我看到了。他们喜欢用粘蝇板。在涂了胶水的纸板上,粘上苍蝇喜欢吃的东西,涂抹上蜂蜜或者糖水,不久后就会有四面八方的苍蝇闻到食物的味道飞过来,降落到纸板上,而被胶水粘住脚或者翅膀,无法再离开,最后死在纸板上。”
我想起在营地厨房见过的粘蝇纸板,上面通常黑压压地粘了上百只苍蝇的尸体。每次去夹起那个玩意儿扔到垃圾桶去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有点发毛,觉得这样的方式也未免是太残忍了。
苍蝇虽然很讨厌,但是,它们也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出来觅食而已,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携带着很多对人类健康有害的病菌,更并没有故意祸害人类之心,可人类就用这样决绝的手段来屠戮它们。
逸晨先生说:“排行榜、签售会、著名作家的头衔、各种文学奖摄影奖艺术大奖、个人的文集影集画册,这些,全都是针对我们的粘蝇板。”
逸晨先生说:“只要我们还心动,还会去追求那些东西,还会被那些东西的获得所吸引,还会沾沾自喜,我们就会像那些苍蝇一样,被粘在这些东西之上,从此无法再展翅飞翔,也不能再去更远的地方。”
他说:“我们就会变得像粘蝇板上的苍蝇那样可怜和无助。”
我深深地点头。我说:“的确是这样。我对虚荣心的祸害,认识得还不够清楚透彻。”
逸晨先生说:“这些闪闪发光、众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要更警惕,随时随地从心里推开它们,就像一条毒蛇落到怀里那样,立刻断然地甩开它。”
他看着我,说:“不然,我们一定会被这条毒蛇咬到。”
他说:“我们可以从各种委员会那里接过奖杯证书,也可以出版自己的各种作品,但是,这都是为了开蒙众智的不得已权变之举而已。名利之想,断不可让它入心入骨,也不可以认为,那些作品就是我的。”
逸晨先生指点着眼前的江山,对我说:“任何时候不要忘记从大自然学习人生之道。大自然创作了如此精美的作品,但它可有过倨傲之心,可曾有片刻认为,这是它的杰作吗?”
我说:“大自然的杰作,全都是无心之作。”
我说:“唯有无心,才能如此壮丽,如此完美。”
逸晨说:“是的。作而不作。”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