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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是我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不停,放眼天空电闪雷鸣。

    外头的庭燎忽明忽暗,门子忧心地看着这些着飞鱼服,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伫立在门后手里握紧了门栓。

    疾风吹来,看这天色马上要风雨大作。

    见林延潮抵此,张诚,陈矩对视一眼。

    坐困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林延潮丝毫不见颓色,也不似当年。当年林三元年少得志,才华横溢,举手投足之间比翰林更胜三分清贵。

    而今林延潮长须垂颈,一身宽松的大衫,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他们二人一时也说不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诚迎向林延潮道:“林先生,咱们就不叙旧了,咱家奉圣意而来,来请先生进京受命!”

    轰!一声惊雷响过,但比惊雷更响在众人心底的却是张诚这一句话。

    林延潮作礼道:“当初焚诏之事,陛下不计前嫌,不治草民之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林某这些年自责在心,想起当年出言无状,实在难为臣表!”

    “林先生,此事都过去了,陛下重新启用你,还不明白圣意如何吗?”

    林延潮对此不置可否。

    张诚见林延潮不说话,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林延潮这是心底有气,不过这是人之常情。眼下天子要他接林延潮回京,他无论如何也不可空手而归。

    即便他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尊等同于内阁首辅。但现在张诚也不得不找起话头:“林先生,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有劳内相动问,身有微恙,但大体还无事。”

    张诚笑道:“此乃国家之福。既然如此,近来可关心朝局,可知国事已危,天下已危乎?”

    林延潮道:“每日读报略知一二。”

    张诚道:“林先生虽身在茅庐,却也是心忧天下。自两年前下旨后,陛下一直没有忘记林先生,今日派我等来请先生进京主持朝政,还请万万不可推却,叫我等为难啊!”

    林延潮拱手道:“内相言重了,林某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造就,岂当再顾茅庐之隆遇。”

    张诚道:“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人心散作乱沙,难道林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呢?”

    林延潮闻言叹道:“内相,不把林某当外人,那么林某也有一句掏心窝的话。我为官至今已是数起数落,但若到这个位置再起再落,已不可能是全身而退的事。”

    “再说两年之前,国事犹有可为。但岂是区区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为今之计唯有请皇上另择贤明辅政!这时候内相就不必将林某放在火上烤呢?好好在此教书不可吗?”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右学生们都是纷纷称是。

    徐火勃等众讲郎们也是赞成。

    张诚一时语塞,当下看了一旁的陈矩心道,还是皇上高明,知我一人请不动林延潮,故派了他前来。他于林延潮有恩,林延潮必会卖他的面子。

    张诚退至一旁,陈矩上前道:“天下之贤,无人过于先生,满朝官员盼林先生复起东山,如大旱望云霓。负天下之望者,不可辞众意,还望林先生三思。”

    “这。”林延潮为难道。

    陈矩上前一揖道:“国家何去何从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还请林先生入朝辅政!”

    疾风突起,黄尘飞扬,吹拂起林延潮的衣裳。

    众人视之但见林延潮虽是眉头紧锁,但神色却是平静,疾风之下,他们不禁想到一句话‘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

    林延潮沉思后道:“我已久不在其位,若要承社稷之重,以后但行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张诚,陈矩对视了一眼。

    ”但天下无事,何必用我?天下有事,何不用我?”林延潮转过身来道:“林某就随两位入京一趟吧!”

    张诚,陈矩二人无不大喜。

    “请先容我先回房更衣。”林延潮道。

    张诚怕林延潮借更衣来个金蝉脱壳于是道:“圣上盼先生急于星火,这些小节先生不必顾忌。”

    林延潮道:“既是内相这么说,也罢,林某就草率了。”

    见林延潮欲走,徐火勃等人追上道:“山长……”

    “老师……”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我进宫一趟,去去就回,书院尔等好好办,切记读书可不为国家用,但也要为天下用。”

    林延潮走了数步,又停下脚步道:“再替我转告夫人,照顾好家中。另告诉用儿,以后随他了,想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但就不要为官,如我这般走仕途了。”

    “山长!”徐火勃哽咽。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望向书院里的众学生,举手环揖作别。

    “山长!”众学生们亦是一揖。

    众人神情各是不一,但林延潮不动于色转过身来向张诚,陈矩道:“劳两位久候了,走吧!”

    陈矩哽咽道:“多谢林先生。”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请!”

    说完林延潮大步朝书院外走去。

    陈矩又喜又悲,却见张诚罕见吐露心声道:“无家国之情怀者,不可身居高位。林侯官实让咱家开了眼界。”

    陈矩点点头。

    门子给林延潮打开书院大门,拱手道:“前方风大雨大,山长路上小心。”

    林延潮闻此点点头道:“你也多多保重。”

    登上马车之时,顿见雷声隆隆,风声大作!

    片刻后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扶着车驾的扶手,此刻任谁都生出前途未卜之心。

    大雨忽作,前路迷茫,但马车却在黑夜疾驰,一不小心即可倾翻,这何尝不似这个国家的命运。

    礼部。

    于慎行看了一眼外头雨势,处理完手,正准备退衙回府。

    正在这时,但见外头一行人撑着雨伞行色匆匆朝衙署而来。

    于慎行看去但见此好大阵仗,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李廷机等等,及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新民报方从哲,翰林院的叶向高等等,足足有数十人。

    于慎行来不及将公文收入公匣中,持之走到门前问道:“以占,中涵,这么大的雨,出了什么事?莫非京中有变?”

    方从哲道:“回禀于大宗伯,京中无变,倒是京外有变。稚绳,你将打听到事告诉给大宗伯吧!”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慈庆宫当值时,突然听到一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及秉笔太监陈矩突然离宫,听说是去了学功书院。”

    于慎行露出吃惊之色。

    “大宗伯!”

    “此事当真吗?”于慎行定了定神。

    孙承宗道:“孙某不敢保证,但以为有八成是真。”

    于慎行伸手一止道:“虽在意料之中,但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于大宗伯,会不会是皇上以矿监税使,或者其他什么事动问于恩师?”方从哲问道。

    “不会,若我所料不错,八成应该是要起复大用了!”于慎行自信言道。

    听到于慎行这一句话,众人都是神色激动。

    但见于慎行抚须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连你我都生出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候必须孚天下之望者,出来收拾残局,此非宗海不可!”

    “可是恩师所求皇上之事,皇上准了吗?”孙承宗不由问道。

    这些官员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嫡系,多多少少都清楚林延潮为何迟迟不入京拜相。

    “稚绳……”方从哲正欲出言转圜,于慎行却先开口了。

    但见于慎行举起公函道:“此事哪里可以一蹴而就的,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以社稷为重。”

    萧良友出声道:“于公说得好,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社稷为重。”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说话间雨势更大,京师下了一夜的雨。

    次日一早雨势稍歇,于慎行,萧良有等众官员们即入宫早朝,也是等消息。

    天子久已不朝,但规矩仍在,但众京官一般也只是到午门报个道后即行回衙,不会在朝房多作逗留。

    但见今日午门朝房左右,已是提前来了不少官员驻足于此。众人见了不通气说因何事而来,但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文渊阁里。

    正是张位当值,他比谁都早知道林延潮进京的消息。

    他一夜辗转反侧,晨起后他吃了一盏茶,用了半碗饭,然后就于值房里踱步了一会。

    这时候内阁中书敲门入内然后向张位耳语了几句。

    张位闻言道:“立即去朝房!”

    张位正出门,却迎头碰见沈一贯。

    二人四目交对,张位道:“肩吾,你听说了吗?”

    沈一贯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啊。”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沈一贯神色有些闷闷的,仍是道:“天子授以权柄,此朝入阁不亦于宣麻拜相,次辅,你说是不是?”

    张位点了点头,沈一贯的话他听出几分味道来。

    张位道:“肩吾的意思,仆明白了,我等官位都是皇上所授,所谓宣麻拜相不过礼遇更隆而已,为相者不是更在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肩吾你说对吗?”

    沈一贯笑着道:“次辅高见,沈某受教了,只是他入阁是孙富平推举的。”

    孙丕扬与张位是政敌,沈一贯言下之意很显然。

    张位不置可否,而是与沈一贯一并走至午门朝房外。

    但见雨中,已是来了近百名官员,而且广场远处陆续有官员撑着伞朝这里走来。

    沈一贯方明白张位方才所言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句话的意思。

    一路之上,自有官员向两位阁臣见礼,张,沈二人进了值房休息,这方掸去了蟒袍上的雨珠,就听得外头禀告吏部尚书孙丕扬到了。

    那日避轿之事后,张位与孙丕扬自是王不见王,各自不打招呼。

    片刻后兵部尚书石星来,他来内阁朝房打了个招呼即走了。

    不久又听说户部尚书杨俊民到了。

    然后又是谁谁哪个大员来,但是大家都没有走,全部都在朝房等候。

    不久又是官员从吏部值房出来向张位暗中通报孙丕扬说了什么什么话。

    大雨下了许久,终于有些下透了,天空不再是是彤云密布,而是稍稍露出一些熹光来。

    景阳钟的钟声回荡空荡荡的广场上。

    雨中一名官员来不及撑伞从宫门外向朝房奔来……不久后官员们都是从朝房涌出,伸长脖颈向南面看来。

    张位,沈一贯自也是步出,孙丕扬离二人不远。

    但见孙丕扬为百官簇拥,抚着白须对附近的官员言道:“国先有内忧而后必有外患,局面到了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海内兆亿生民无不望治,孙某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念天下之多艰,百姓之困苦,每夜踟蹰徘徊,却无所依。”

    “眼下林侯官能回朝,孙某心中就有底了。诸公就不要再言,孙某为何不举庙堂之辈,反而推举逸才了。”

    听孙丕扬之言,众人都是附和地笑了。

    但此话在沈一贯,张位听来很不是滋味。

    一旁户部尚书杨俊民也是道:“大冢宰所言极是,天下至此,还需林侯官入阁来主持国事啊。”

    连石星也在旁道:“治国安邦实为林侯官之长啊。”

    众人说话之间,但见在张诚,陈矩以及锦衣卫的簇拥中,林延潮身穿常服,手里撑一柄伞从金水桥上走过往朝房行来。

    连司礼监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都前往相请了,这是何等隆礼啊!

    众官员都是羡慕不已。

    此刻朝房的官员不约而同向前,有的打着伞,更多则是冒着雨踏在广场上的青砖上拥来。

    “林公!”

    “林公!”

    林延潮立朝多年,虽知官员评价你如何,有时常非因为你的操守,而是在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此时此刻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杨俊民,于慎行,萧良有,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喉头哽咽。

    “见过列位阁老,见过列位部堂,见过诸公!”

    张位居中向林延潮笑道:“数年不见,林公的风采更胜当年啊!”

    “不敢,不及次辅万一。”

    沈一贯也是笑道:“林公入京就好,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这时候突然一名官员插声道:“林公,天下苦矿监税使久矣,两京十三省无不是民怨沸腾,你要为此替我们向圣上进言,立即废除矿监税使啊!”

    此言一出,孙承宗,方从哲等人脸色一变,但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员跟着附和。

    林延潮当然是知道,这话不好说,但见他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孙丕扬已出声解围道:“矿监税使之事不操切一时,林公先面圣再说。”

    有吏部尚书开口,百官们都是称是。

    “正如太宰所言,皇上还在等着呢,诸位大人,咱们是不是等等叙旧。”在旁的张诚笑着道。

    “是。”

    面对笑里藏刀的张诚众官员都不敢得罪。

    雨水浇打着手中之伞,林延潮道:“天下之大,治理兆民,何其难也。林某不过山野之民,不堪操劳,只怕辜负了诸位期望。”

    说完林延潮作礼离去。

    张诚,陈矩闻言都是色变。

    而孙承宗,方从哲皆知原来天子与林延潮暂未谈妥。

    至于百官们,心底不由生出,‘林公究竟还有何顾虑’如此想法。

    林延潮撑伞从皇极门侧门而入,但见昔日雄伟的皇极殿及三大殿已尽为瓦砾。再加上乾清宫,坤宁宫。

    在三大殿的汉白玉台基上,就连原先千龙吐水之景象,也变得有气无力。

    林延潮到此驻足,见此一幕不由叹息。

    重建三殿两宫,最少要耗费四五百万两银子,这消耗都是国家的元气。眼下的明帝国岂堪如此折腾。

    张诚,陈矩引林延潮步入毓德宫时,但见另一位秉笔太监田义已是率着十几名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林先生来了,陛下已是等了许久,请随咱家来,还不给林先生打伞。”

    林延潮点了点头,负手步入毓德宫。

    对于这毓德宫林延潮并不陌生,当年林延潮随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曾来此见了皇长子第一面。

    而今乾清宫被焚毁后,此宫即成了天子的寝宫。

    到了殿门前,张诚,陈矩二人都是停步向林延潮一揖。

    在田义欲给林延潮推开殿门时,张诚忽道:“林先生留步,咱家有一句肺腑之言。”

    见张诚神情郑重,林延潮转过身道:“请内相指点!”

    张诚敛去笑容道:“如此隆礼之下,皇上已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林先生三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果真附和天子的性子。

    陈矩目视张诚额上渗出冷汗,至于田义则暗笑,心底乐见于此。

    林延潮笑了笑拱手道:“真是金玉良言,林某感激之至。”

    张诚又是满脸笑容道:“林先生是聪明人,咱家倒似多次一言了,以后我等都要仰仗林先生才是。”

    “不敢当!”

    林延潮说完步入大殿。

    殿内两名宫女向林延潮欠身带他来至东暖阁前停步。

    林延潮挑开门帘入内,但见天子正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审视着自己。

    “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站起身来。

    “这几年不见,林卿倒是气色不错。但朕却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延潮道:“陛下有皇天庇佑,坐万年江山,草民哪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天子淡淡笑了笑道:“张居正之事才过了十几年,你骤然要朕复其名位,朕思量再三以为朝令夕改可乎?”

    “为大政者不可轻易更张,这两年来朕让你想一想,也让朕再想一想。近日朕偶有所得,前段日子朕已下旨让江陵知县祭扫了张居正之墓,此事就到此为止,卿以为呢?”

    林延潮道:“这几年臣一直在考虑此事,当初骤然提议,草民实在草率了,没有体贴圣心,此为草民之罪过。幸得陛下顾虑周全,明见万里,至今思来,草民仍是实是佩服之至。此事且容草民稍后再行陈奏,而今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此,可是为国事乎?”

    林延潮说完轻轻呼了口气,此刻他背后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

    天子眉头微皱,又重新展开道:“确实是如此。矿监税使的事,下面的官员反对得很多,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延潮道:“劳陛下垂询,草民以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何也?天下承平日久生民加增,地之物产不变,如此乱之将至,而大乱之后必能大治,皆因生民稀少,较之物产富足,施政者予民休息即可大治。这治乱循环,皆在于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林延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天子听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缓。

    他听到这里,不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沉思。

    “林卿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而今为国日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何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何也?正是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故为政者当抑高举下,以有余奉不足也,此方为长久之计,切不可听腐儒一时之言,以为垂手而天下治,那是开国之时,并非享国之时。天道无私,故均,人道有私,故不均。何为变法?变法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是以有余而奉天下!”

    天子忍不住赞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非胸怀天下不足以与朕共论。此话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唯有爱卿肯在朕面前直言道出。”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道:“林卿,朕亲政以来深感积重难返,国事日趋艰难,朕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常想一旦败坏了列祖列宗托付万世基业,那么……那么朕就是千古罪人。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侍君伴驾多年,深悉朕心,不可不分君之忧啊。”

    林延潮道:“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此草民所愿也。”

    天子道:“朕不要你为尘雾萤烛,若使朕要你出山为阁臣,你当如何?”

    林延潮道:“蒙陛下垂询,倘若草民为阁臣,打算为朝廷作一点实事。”

    “什么实事?想好了没有?”

    林延潮道:“之前没有主张,但今日想来,草民可以在五年之内,定矿税为永法为朝廷之用。为社稷作一点实事。”

    天子神色一震。

    此刻宫阙之外,雨仍下个不休。

    午门朝房前的,孙丕扬立此抚须长望着宫阙。

    “太宰,雨越发大了,不如回部等候消息吧。”吏部右侍郎孙继皋向孙丕扬言道。

    孙丕扬摆了摆手问道:“林侯官面圣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

    孙丕扬有些出乎意料道:“不知不觉都半个时辰了,不知谈到哪一步了?你不必劝老夫,老夫就在这里等,什么林侯官出来了,你再来通报。”

    孙丕扬心底默道,此事就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毓德宫内。

    天子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为朝廷万世之用,何其难也?且不说百官会不会肯,就是收上来,此中损耗也是太大了,最后怕苦了百姓。这江南漕运,两淮盐税不就是个烂摊子吗?否则朕也不会派宫中内监为矿监税使了。”

    林延潮道:“陛下,管仲有言,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陛下,故大国者有大政者,无不治也!这大政在于台阁与陛下共之,君臣共治,天下方安!”

    天子眉头又再度皱起,负手于林延潮面前踱步道:“过去官员以风俗文教为考成,易**,后以钱谷为考成,则易生贪,当今官场有负朕心,朕何尝不愿整顿,但台阁屡屡违之,为奸臣庇护,为贪官开脱。”

    林延潮道:“太祖治天下以严,在于整肃贪官污吏,但这些年被贬斥数百名官员有几个是因贪污藏奸被贬的?如此说来,草民无辞以对。”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

    “最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古往今来从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不能识人,不能察人,朕之过也!特复故相张居正太师太傅之官位,复谥号文忠,昭雪沉冤!礼部知道,传谕各府县,咸使知闻!钦此!”

    读到此刻,泪水已打湿了诏书。

    林延潮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连下面百官山呼也是充耳不闻。

    此刻他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一位年轻人,正是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殿,以及无数身着绯袍的官员。绯袍官员中为首那位美髯长须者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点了点头。

    目光更深远的地方,自己则成为一位少年。正是当初身处在蒙学的自己,那个小山村中他正与一位年老塾师大声地说要以修齐志平为志。

    百转千回,千锤百炼,矢志不改!

    今日已非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是那少年。

    恍然间,无数官员涌到自己面前。

    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延潮以赋闲之身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ps1:平反诏书摘自明史,略有修改。

    Ps2:本书预想的结局就是写到这里为止,下面何去何从……大家可以在这条本章说里留言,决定本书是否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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